福滿新村裏的路燈很老舊,就是一個燈杆上一個圖有虛名的防水罩底下再吊一個燈泡,所以,並不是每根路燈杆都能提供光明。入夜了,承接了一場暴雨雨量的地麵,開始往外揮發濕氣、潮濕氣。


    方雲把田少華抱在懷裏,但孩子畢竟今非昔比,有重量了,沒走幾步就往下沉,她又得停下來,再勉力往下抱。田曉風好不容易找到停車位,追了上來。


    “我來。”


    但方雲不理他,反而側個身子把他撞開。田少華雖然虛弱,但他不疼了,很清醒,能聽見爸爸在身邊,而媽媽不給他抱。他趴在媽媽的肩頭上,手攀著媽媽的脖子,但媽媽托不住他的屁股的同時,他也沒力氣往上攀。


    田曉風隻好悻悻地緊跟在她後麵,做好隨時保護、隨時上手的準備。


    到了樓梯口,方雲彎下腰,抬起腳,借助這個動作,努力把兒子抱得高點,但,這孩子,是真的沉了。她喘著氣,上不去,她得歇一下。


    “老婆,我來吧。”


    田曉風幾乎是從她和牆的縫隙間擠過去,然後貓腰向下伸手,把兒子托實了,然後抱過來。方雲無法再強硬,隻好鬆手。於是,同樣的抱姿,田曉風抱著兒子在前,方雲在後。方雲愛憐地看著兒子,他也在看她。這會,他不用費力去攀爸爸的脖子了,他的手隻是搭在那兩個更寬厚的肩膀上,脖子稍稍有點縮,下巴就貼著那肩膀,爸爸的肩膀。


    “媽媽。”少華輕聲喚道。


    “哎,媽媽在,媽媽在你後麵。”方雲緊著上兩個台階,才夠得著兒子的小手。田曉風當然聽到兒子的動靜,所以,他也稍稍慢了一下。


    樓,還得繼續爬,要趕緊迴到家,讓孩子休息。所以,方雲隻能放開兒子的手,不能耽擱了丈夫的步子。


    “媽媽。”少華在爸爸的肩頭上稍稍伸了伸手,又喚了一聲。


    但這一次,田曉風沒有慢,更沒有停,他很快躥了上去,站到家門口,這才等著老婆上來開門。方雲上來了,就趕忙把鑰匙插到門鎖裏去。看著老婆開門時的嫻熟,田曉風竟有一個警覺:幸虧還有老婆,要是隻有自己,連門都進不了,因為,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家門鑰匙自己沒有拿。


    慢慢地把兒子放到他的床上,田曉風對他說:“小男子漢,沒事了哈,沒事了。”


    方雲這會也不跟丈夫搶了,隻默默看他給兒子蓋好了被子,然後說:“你看著他,我去弄個熱毛巾。”


    這天底下,每一對父母照顧孩子的細節都會有所不同,就好像沒有任何兩個孩子是一樣的同理。當然了,最了解媽媽要對孩子做什麽的,也隻有爸爸。


    田曉風沒有理會方雲,隻對田少華說:“等一下媽媽,媽媽去拿熱毛巾給你抹抹臉,然後,好好睡一覺,明天就好了。”


    田少華的小手卻攥住爸爸的三根手指,問道:”爸爸,你和媽媽吵架了?“


    田曉風看他虛弱中還故意放低聲音的樣子,心裏好痛。他深吸一口氣:“沒有吵架,是爸爸做錯了事,媽媽有說爸爸。男子漢大丈夫,做錯事不要緊,勇於承認錯誤,及時改錯,就好,對嗎?”


    方雲已經進來,田曉風聽到背後的動靜,也站起來,給妻子騰地方。田少華也很乖巧地放開開爸爸的手,他的小眼神,越過媽媽的肩頭,還是在看他。田曉風在妻子背後衝兒子笑,揚了揚眉毛,然後才出去。


    方雲用熱毛巾給兒子抹了臉,然後再抹手和腳,再把被子重新蓋好,壓好。俯下身子,又親了親他的臉。剛要起身,兒子卻說:“媽媽,你原諒爸爸吧,他說他知道錯了。”


    這輕輕的一句,把方雲的眼淚又要激出來,她閉了一下眼睛,忍住,然後跟他說:“你好好睡覺,爸爸媽媽能處理好。”


    出了兒子的房間,她把門輕輕掩上,失魂落魄般地坐在沙發上。


    當然了,沙發上,田曉風已經在那裏等。他在等著跟她盡可能平靜地聊一聊,不再是心存僥幸的乞求原諒,而是要平等對話,好好說說事情的原委。


    “其實,你給我過生日那天,我們雜誌已經確定要停刊了。雖然不確定是否應該馬上跟你說,但你跟我說起想買房子,我就知道堅決不能說,因為,那對你會是一個大打擊。然後,我想了很多。歸結起來有兩條,一是我自己事業的動蕩基本上決定了買房對我而言是件很勉強的事,你說得對,我們借一借,湊一湊,首付款肯定是有的,但在這種動蕩中,還要找人借錢買房,於人,不地道,於己,不仁義;二是我竟然已經在那裏工作那麽久了,而且在外人看來,位居高職,當然了,也算高職,在雜誌社,我也隻能做到這份上了,可是我依然沒錢買房,這件事讓我必須要反思自己這麽多年來的路,是不是錯的。”


    方雲靠在沙發上,閉著眼,臉上無表情,什麽也不說。


    他隻能繼續往下說:“對,我是四十歲了,而且我發現自己到了這當口,才有意思去思考一直在走的路。這一思考,我覺得這條路我不能繼續。老婆,我必須坦白,其實公司對我是另有安排的,有個職位給我,薪水待遇上,也應該差不離,隻是不會像在雜誌社這麽自主。但我不想繼續了,我害怕再過一段時間,又得有相同的懊惱,所以,我決定辭職。我不是楞頭青,不是郎當歲,不是頭腦一熱就辭職。我和長鏡聊過,我想自己做點什麽事,他也支持,他說,那錢,我可以拿給你買房,也可以拿來自己做事,由我自己決定……”


    他又看了看她,然而,她把臉往另一邊別了過去。


    “我的決定是,我隻有華山一條路,我不能再在那個山穀裏待著了,那裏我待了這麽多年,老板也認可,那裏現在看起來也挺安全,遮風擋雨的。但,再過五年、十年呢?我害怕當下的窘境再來一迴。所以,老婆,我必須要辭職。我真的不能在那裏,像個溫水青蛙一般,裝睡,等死。”


    她把臉正過來,眼簾低垂,吩咐道:“給我倒杯水。”


    終於說話了。田曉風心裏有了些安慰。當然了,如若還是在乞求諒解的狀態,他會很欣喜,會像媽媽不再責怪自己偷糖吃的孩子那般欣喜。但現在,他有的隻是安慰。這種感覺就像你在寒冷的怎麽冬天裏衣衫單薄,饑寒交迫,並且時日己久,這時有人給你一個冷饅頭,如此而已。


    田曉風給她倒了杯子,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她的那杯,他放到她跟前;他的這杯,他喝了一大口。


    “這些,就是我這段時間在想的東西。我承認,我最大的錯,錯在沒有預先和你商量,我先斬後奏,可是,怎麽商量呢?這不是說我們看到了商店櫥窗裏擺著一件什麽東西,然後我們一起來商量、權衡要不要付錢買它迴來。這是一個需要麵向未知的決定,我害怕稍作商量,我就會退縮,就會寧可安於現狀,橋來船低頭,山來繞著走。我害怕我會重新成為一個對自己的路,對自己的命運沒有終決權的人,所以,我隻能擅自做決定。”


    她又沒說話,隻是拿起水杯,淺淺地,卻也緩慢地喝了一口。


    沉默。


    然後,她站起來,走過去輕輕推開兒子的房門,進去,一會,又出來。


    她不再坐迴沙發上,而是去了洗手間。他能聽得出來,她在洗梳。


    長籲一口氣,田曉風的心裏輕鬆了不少,不管怎麽說,終歸把心裏的種種鬱積抖落出來了。他這才起來,去房間裏拿換洗衣服。等老婆出來了,他該去洗澡了。想了想,又從床上把一個枕頭和一個小被子拿出來,放在沙發上。他認罰,在方雲沒赦免之前,甘願繼續睡沙發。


    等他洗澡出來,方雲已經關上房門也熄了燈。不會有那麽輕易的赦免的,這點自知之明,是多年夫妻之道的題中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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