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樓到六樓的距離,今天有點長。曲折往上的樓梯是沒有任何修飾的粗麵水泥階,要一步一踏地爬,那燈光也顯得比往日昏黃。方雲原本挽著丈夫的臂彎,但這樓梯兩個人並排走就擠了,所以她很自然地把丈夫撫到前麵,讓丈夫先走。田曉風沒有違逆妻子手上傳遞過來的指令,但他邁上梯階的同時,反手把妻子的手拉住,就這樣拖著妻子的手往上走。方雲看著在自己前方丈夫的背影,心裏的親切似乎就參著些陌生——似乎,和丈夫已經有些日子沒這麽上樓了。這可能是這天下大多數夫妻的日常,都各自有著自己的工作,在家裏各司其職,其實同時進門出門的次數就在這些日常裏漸漸減少,有些甚至消失。從什麽時候起自己也習慣了這種日常呢?方雲一時間無法在心裏找到答案。


    兩個人從一樓就這樣爬到六樓,除了兩隻牽在一起的手時而相互借下力,什麽也沒有說。田曉風在前麵拖著妻子,心裏也是各種思緒奔突。他知道,方雲不是那種遇事叫嚷撒潑的女人,相互廝守了這麽多年,她的嫻靜溫厚是這個家的基石,因為有她在,所以他有了家。曾幾何時,在城市裏孤身一人的田曉風,推崇能放下自己一張床的地方就是家。直到後來,他漸漸堅信,方雲才是自己的家,無論怎麽樣,隻要有方雲,他田曉風就有家。哪怕兒子降世,他也經常冷靜地告誡自己:這小家夥隻是一個過客,他和妻子是迎接他、接待他、陪護他走一程的人,他讓這個家有了絢爛,但一切都有賴於方雲。男人對女人的這種依戀,他曾經無從想象,但後來,他甚至習慣了在心裏偷偷默認自己就是方雲的另一個兒子,他就是這樣自私地獲取著妻子給予的關愛,在曾經愛情的火花已在時光裏成為雕塑的日常裏,他因此而愉悅地品嚐著平凡的幸福。但在四十歲生日的今天,這種平凡似乎被掀翻在地了,方雲提出買房,有如有一個聲音在附和方雲的提議,冷冷地對他田曉風說:你那不是平凡的幸福,你那是在不正常中荀且的滿足。以方雲的嫻靜溫厚,這一路爬梯的沉默其實也正常,可是身為丈夫,他知道其實沒這麽簡單。畢竟這一晚他闖出來的禍,的確有著不一般前因後果。


    上了六樓,站在家門前,田曉風閃開了身子,以方便方雲開門。這也是一種被縱容的習慣,每次隻要方雲在家,他總是忘記帶家門鑰匙,總是拿上手機和車鑰匙就走。方雲曾經為這個和他生氣:“你是故意這麽做好讓我守著家嗎?仗著我擔心自己一出門你迴來就無門可進。“”當然,你就是我的守家婆。“每每這時,田曉風就是這樣耍無賴。但平心而論,這絕非他本意,隻能怪那份對方雲的依賴在作祟。後來,為了以防萬一,他把一把家門鑰匙放在周長鏡處,隻是那把鑰匙從來沒有用上過。


    進門,脫鞋,拿鞋,換鞋,擺鞋。田曉風這次是認認真真按方雲平日裏三令五申卻被父子倆以耍賴嘻哈左擋右推的要求去做,當然,今天他不會因此得到表揚,哪怕帶有不屑的表揚。


    方雲進門就往冰箱那裏走,冰箱未及打開就被田曉風從背後抱住:“對不起,老婆,讓你擔心了。”


    方雲從冰箱裏拿了一罐可樂,掙脫田曉風的擁抱,拖著他的手把他拉到沙發上,她蹲在老公跟前把可樂罐輕輕按在那微紅稍腫的臉頰上:“還痛嗎?”


    田曉風替她拿住那可樂罐,免得凍到她的手,一股冰爽從臉角漫延開來,人也一下醒神不少:“沒事了,現冰敷也不管用啦。”


    “那我去煮個蛋來敷一下。”


    “不用,小事情,不算傷,明天歇一歇就好啦。”他把可樂放到茶幾上,捧起妻子的臉,看著她眸子裏那似無還有的淚光。


    他從沙發上起來,說道:“我先去洗澡吧。”


    “嗯。”方雲隨口應和著。


    浴室裏的動靜在這個兩居室的空間裏,顯得有些吵。這種吵和外麵的喧囂是兩碼事。甚至可以說,它足於屏蔽外麵的喧囂,給房子裏的人一種家的擁抱,這種感覺,外人總是無從明了。


    田曉風打開浴室門的那一刻,人也感覺煥然一新。客廳裏的大白熾燈已被方雲關掉,代之於吊頂四周的暖色燈光。這套老房子的裝修,很具有時代典型意義,那時候吊頂做得有沒有格調或者壕不壕,直接與房主人的經濟實力及品味有關。


    暖光下,眼光所及,似真還幻,明明看得真切卻有朦朧的暈眩。這種感覺突如其來。事實上,這些暖色燈什麽時有用過呢,日常的婚姻生活裏大家更需要亮度清晰度,進門開燈永遠都是大白熾燈,像暖光燈帶這種被寄望了格調甚至情調的照明,在冷落中幾乎被遺忘。


    方雲潔過臉,換了身衣服,頭上多了個發夾。她坐在沙發上,生日蛋糕上插了一根蠟燭,已經點好。見田曉風煥然一新地出來,她說道:“來吧,壽星,我們吹蠟燭切蛋糕。”


    田曉風心裏湧過一股暖流,燈光下的方雲此刻好美,似乎當年那個等自己等到睡去的姑娘又迴來了。方雲在衝著他笑,那種淺淺卻足於撩人的笑,像在向他確認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已經過去,現在隻是純粹的祝福時光。


    他決定逗一逗她:“現在已經過了十二點,親愛的,我們這生日蠟燭該給個什麽樣的說法?”


    “慶祝踏入人生新一個十年,我們要讓這燭光這蛋糕去期待明天的美好和將來的甜蜜。”


    田曉風給了方雲一個深深的吻。


    這樣的溫存於她和他而言,當然不陌生,但已漸漸說不上熟悉。


    一陣風從窗口跑進來,搖了搖燭光,田曉看到蠟燭已經快燃到一半。但蠟燭此刻於他是模糊的,他更清晰的是已伏在自己肩頭上的方雲給予的擁抱。


    他很快警覺到自己的肩頭正在被潤濕,趕緊把方雲扳起來。


    她哭了。眼淚閃著光,剛才的笑已經不見。


    “對不起,老公。”


    “你對不起什麽?我沒什麽事,你哭什麽呢?”


    “要不是我提買房,你也不會和長鏡去那裏,跟一群炒房炒鋪的人起口角,還進了派出所。”


    “哎喲,就為這個你就哭啊?”


    “都怪我,好好的一個生日說什麽買房。”


    “別哭,別哭。”他拭著她的淚:“老婆,該說對不起的是我,這麽多年了,我還讓你和兒子住在出租屋裏,甚至已經習慣了這種處境這種狀況。今天發生的事,於我而言是種震動。一直以來,我還是太漠視你的心裏所想,我以為我習慣的你也在習慣,我以為我還有大把時間去迎接住在我們自己的房子裏的那一天。老婆,我知道這是一件真金白銀的事,我總覺得我還沒有條件也沒準備好去觸碰它,但我卻很少去想現狀會給你帶來什困擾。直至你告訴我,我四十歲了,我們是否應該努力買房……沒錯,我被將了一軍,但這其實……難道不是應該隻怪我一人嗎?你別哭。”


    她卻哭得比剛才厲害了,隻是忍著不哭出聲,那份抽搐的傷心卻讓他越發難過。


    “小雲,我向你道歉。我不應該你一說買房就出門去長鏡那裏找排解。”


    方雲終於平息下來,抹了一下眼睛:“是我不對,老公。你知道嗎,去派出所的路上,我好討厭我自己。我幹嘛呀,還借給你過生日提買房的事。我們一起這麽多年,兒子都要讀完小學了,我怎麽為了一件家事還要和自己老公搞這樣的彎彎繞,我方雲什麽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還好,你沒出什麽大事,要是真有事,我後悔都來不及。”


    蛋糕上的蠟燭已經快要燒盡了,田曉風摟著妻子:“這不是沒事嘛,其實今天鬧到派出所,不是因為你跟我提買房,是因為長鏡心裏對那些炒房炒鋪的人的反感和厭惡。”


    說到這,他重又把她從懷裏扶起來:“你要再哭,還就真出事了,你看,蠟燭要燒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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