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嫋嫋青煙經過銅錢紋的爐蓋,本該筆直向上的煙氣跳躍起來,看起來頗有些童趣。


    肅親王薄唇含笑,他挽起袖子,舉止優雅的鋪開一方小小的象牙席,把香掃、香鏟、香針、火筷、灰押等物件一樣樣兒擺好。他揣度著聖意,撿了個海棠樣式的銀葉片,先放置一旁,隨後把一粒小小的香炭放在銀網子上點燃,待香炭燒好,便埋入香灰中。借著把香灰堆成高山模樣,用香針在峰頂直通向下打了個孔,這才夾過銀葉子來,輕輕放在那孔洞上。


    就在他昨晚這些事後,銅錢紋爐蓋內的香煙正好飄散幹淨。


    “剛才的清心香品過,現在,便是品這香的時候。”肅親王銀鑷子夾起一枚小巧的香餅,若是此時李疏在,一眼便能認出來,這是他從豆娘哪兒買來的,“不負”。


    略帶腥膻的濃香自爐中騰起,不過片刻功夫,便散滿了整個寢殿。


    當今天子深深嗅了嗅,眼睛微眯,神色迷離,顯然已沉浸在香氣之中。


    肅親王也眯了眯眼睛,他拿起自己的帕子,在口鼻間輕輕擦拭。看起來似乎是不小心沾染了香灰,實際上,他是借著這個動作,給自己用解毒藥。


    不過用了也是白用,因為他麵前熏燒的不負是假的,半點兒毒性都沒有,相反因為蘭老夫人和蘭夫人的悉心調配,這香還頗有些養身的功效。


    不過當今聖上近來身子確實不好,但與這假不負無關,都是因為肅親王讓那位新晉的貴妃娘娘在侍寢的時候,給聖上用了李作塵呈送的曼陀羅粉。


    這每個月十幾次的用下來,聖上漸漸夢魘不斷,還添了心悸盜汗口中酸苦等諸般毛病。


    本來按肅親王的謀算,聖上這會兒,該是每日神思昏昏,纏綿床榻了。


    隻可惜也正是因為貴妃娘娘每次侍寢都用曼陀羅,所以聖上一到貴妃寢殿就犯困。那風月上的事兒日漸消減,聖上沒懷疑貴妃給他用藥,但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對貴妃膩歪了,不然為何在別人那兒雄風依舊,獨獨到了貴妃那兒,就不成了呢?


    這幾日,聖上開始有意無意的去其它妃嬪哪兒,貴妃娘娘雖然心上另有他人,但事關榮寵,也不得不提起小心來。


    她送過點心,獻過歌舞,奈何聖上見她條件反射的犯困,所以這些往日有用的招數現今都不靈了不說,聖上不去她那兒就覺著身子舒服,還叫了欽天監過來,讓他們看看自己是不是跟貴妃命數相衝,或者貴妃流年不好,總之一句話,聖上現在覺著接近貴妃就身子不爽,已經有了厭棄她的苗頭。


    “滿朝文武,若是論風雅,你當屬第一。”


    聽了聖上這般誇獎,肅親王不過微微一笑,雖然沒推辭,但也沒順杆爬。


    聖上喜歡他這幅模樣,覺著他清心淡然與世無爭,頗有魏晉名士之古風。


    “你上次說這香,叫什麽名兒來著?”聖上金口玉開,笑著問道。


    “不負。”肅親王低眉斂目,麵上一派淡然,實際上牙都快要碎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計劃到底是出了什麽樣的變故,明明雙管齊下理應更有效,可眼看著就要雞飛蛋打兩頭空。


    他今日冒險再請皇上品香,就是想看看這不負,到底能不能靈。


    “皇上若是喜歡,那就留下用吧。”肅親王從袖子裏拿出早已備好的“不負”,用手帕托著,呈到了禦前。


    “朕怎好奪人所愛?”聖上搖了搖頭,“再說這香氣雖美,卻過於濃烈了,偶爾聞一次還好的,多聞便覺著有股子腥氣。”


    說完似乎是為了印證自己的話,聖上竟然皺著眉,喉頭上下滾動,看起來似乎要幹嘔。


    禦前太監趕忙把茶水潑到香爐裏,肅親王跪下請罪,聖上擺了擺手,出言安慰了幾句。


    “這香如美人,各人有個人的喜好。”


    “想是朕與這不負無緣。”


    當晚京城中幾家香鋪的合香師傅,都被肅親王秘密“請”到了王府。


    他們蒙著眼睛,仔細辨別,最終都給出了同樣的答案。


    “都說一樣?”肅親王手上用力,捏碎了手上的瑪瑙盞。


    “迴王爺的話。”跪在下麵的管家瑟瑟發抖,“那幾個人都是這麽說的。”


    肅親王擺擺手,管家退了下去,命王府家丁一個個的放人。


    “別從咱們府放,都遠點兒扔著。”


    “祖父。”李疏跪在李老太醫麵前,手捧著父親的脈案。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兒?”


    李老太醫歎了口氣,彎腰扶起李疏,又拍了拍自己身邊,讓李疏挨著自己坐下。


    “這脈案,你藏好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或許你能用它保命。”


    “我死不足惜。”李疏搖了搖頭,“隻是死,我也想死個明白。”


    “也快明白了。”李老太醫眯了眯眼睛,“我算計著,肅親王,又快有差事給你了。”


    三日後,肅親王果然找到了李疏。


    “還要不負?”


    “對。”


    肅親王點了點頭,“這次我不隻要香,還要方子。”


    “這,這是人家義莊世代相傳的秘法,人家不賣。”李疏抿了抿嘴,挺直腰背分辨。


    “不賣,就讓他們拿命換。”肅親王冷笑起來,“我倒想看看,是他們的命金貴,還是這香方子值錢。”


    夏至,蘭麝每日添了一個時辰的中覺。


    天越來越熱,屋子裏已經不能再用炭熏香。蘭家鋪子來買合香的人漸漸稀少,那大食水,薄荷膏、荷香露都成了緊俏貨。這些東西有的來自西域,有的則是冬日裏便備好的,隻有荷香露一樣兒需要每日新鮮現做,但也都是由香坊裏的夥計完成。


    蘭夫人放了蘭桂和蘭蜜,隨她倆去那兒玩耍。她覺著李疏已經走了幾個月,想必是不會再迴來了。桂兒和蘭家都得以保全,眼下除了蘭麝以外,再沒什麽讓她憂心的,因此蘭桂早出晚歸的她也隻當不知道,懶得去管。


    其實蘭桂早出晚歸,還真不是因為前陣子憋久了,而是因為胭脂苑花魁初選已過,她正在幫朱璃忙活複選的事兒。


    正如朱璃憂心的那樣,玉奴兒也有意爭奪花魁。眼下兩人平分秋色,在花廳高台獻技的時候,你今日得一斛明珠,我明日便得十個元寶。甚至有人已經在開盤口,賭這二人誰能最終摘得花魁桂冠。


    “目前還是押你的比較多。”蘭桂跟朱璃並肩坐在鯉魚池邊,拍著肩膀安慰朱璃,“你還是占頭籌的。”


    朱璃沒說話,隻搖了搖頭。


    近些日子她連午飯都減了,但仍舊覺著自己比玉奴兒胖上兩圈兒。


    蘭桂和阿玫苦苦勸說都沒用處,也隻好變著法兒的弄早飯給她,生怕她支撐不住,再病倒了。


    “要不然,我再給你弄些香?”蘭桂沒旁的法子,隻能拿自己勉強擅長的來哄朱璃。


    “有能讓人聞著不餓的麽?”朱璃可憐巴巴的看著她,在看見蘭桂搖頭後,便苦下臉,歎了口氣。


    “你說這玉奴兒每天吃不吃東西啊?怎麽她就這麽瘦?”


    “她瘦,她瘦她幹癟啊!”蘭桂急昏了頭,什麽糙話都往外說。


    “那倒是。”朱璃對自己的身材頗有信心,但很快,就又垮下臉。


    “可現今的男人就喜歡她那副病西施的樣子,昨兒她在台上唱歌,結尾的高音兒過後,咳嗽了幾聲。下麵那些男人心疼的啊!今日早起,那燕窩、百合堆得她都推不開門,聽說還有人從百裏外給她請了大夫調養嗓子。”


    “咱也會。”蘭桂轉轉眼珠,“你今兒不是跳舞麽,你就裝暈。”


    “為什麽裝暈?”有人在二人身後,不解的問道。


    “惹人心疼唄。”朱璃沒好氣的揮揮手,“你剛沒聽見我說麽,玉奴兒咳嗽有人心疼,那我暈了,應該也有人疼惜我。”


    “就是就是。”蘭桂覺著自己出的主意十分好,這會兒胭脂苑後院兒沒人,她剛才跟著朱璃著急心裏焦躁,現在自覺有了法子,便心歡意暢,當下脫鞋扯襪子,直接把腳泡到了鯉魚池裏解熱。


    “你們這叫東施效顰。”剛才那個聲音不知為何,變得有些甕聲甕氣的。


    “關你屁事!”蘭桂和朱璃異口同聲,隨後同時轉頭看向後麵。


    李疏手捂著鼻子,鮮血從指縫中滴答流出,汙了他袖口處,繡的那折枝桂花。


    好容易,蘭桂穿好了鞋襪,李疏止住了鼻血。


    朱璃沒好氣的翻了李疏一眼,她當然知道李疏為什麽又流鼻血了,但這也不能怪蘭桂,大熱天的,難道還不許人家脫鞋襪?再說了,現在不過是看見桂兒的腳就這般受不住,那將來洞房花燭夜,還不得流血而死?


    “我把香都賣了,得了不少銀子,迴家好一通顯擺。”李疏給自己倒了盞蜜茶,蘭桂撇他一眼,把給朱璃的薄荷霜拿了點兒,摻到了蜜茶裏。


    朱璃看的心疼不已,這薄荷霜是蘭桂特意做給她的,平日她都不舍得用,現在蘭桂給李疏倒了那麽多,著實讓她肉痛。


    “然後呢?”蘭桂問,“你就又出來販香了?”


    “正是。”李疏滿眼隻有蘭桂,他看著蘭桂笑笑,又從自己的包袱裏拿出個用錦緞裹好的木盒。


    “這什麽?”蘭桂邊開盒子邊問。


    盒子裏,裝著一塊兒溫潤如羊脂的和田白玉牌,正麵刻著折枝桂花,背麵左上角,雕著個小小的“桂”字。


    “我在京裏賣香的時候,順路,順路給你買的。”李疏緊張的舔了舔嘴唇,“那個,你帶著吧,我看挺素淨的,那花兒也合你的名字。”


    “哎呦。”朱璃伸出食指,挑起那塊兒玉細看。


    “在哪兒順路買的?順路就買這一樣兒?這麽巧的順路,你沒給我和阿玫,也順點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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