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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真正危害國家內部穩定的矛盾,並非在於官吏,而是經濟基礎與經濟結構之間不匹配,這直接導致了大批京西百姓破產失業。所以說,變亂不可避免,動蕩不可避免。”


    會議室內,十幾張簡易的木桌照常例圍成了一圈。


    坐在桌邊,有韓岡、蘇昞,還有雍秦商會理事會超過三分之二的成員:從西域到淮東,坐擁棉田四十餘萬畝,棉行最大的原料供應商;掌握絲綢之路貿易量一成半的豪商;平安號的董事;開辦有十八家工廠、礦山的大工廠主;種家、姚家幾家關西將門的代理人;太尉王厚的同產弟;甚至還有木征的兒子——當年跟韓岡打生打死,現在卻坐在一起,共商大事——就是不算韓岡,這些人在關西跺跺腳也能引發一場地震的。


    這一圈大人物中間,還坐著五人,胸口都別著自然學會和橫渠書院的銀質徽章,其中一人胸口還有一枚經緯地球金徽,這是獲得自然學會最高獎學會獎的標誌。


    如果對自然學會稍有了解,看到他們身上的徽章,就知道這必然是一群當世第一流的學者,尤其是那位學會獎的獲得者,更是以一流學者中的一流學者。


    韓岡、蘇昞、商會理事一起坐在這裏,就為了聆聽他們的發言。


    五人都是真正的經濟專家,橫渠書院中十餘年浸淫培養出來的專業學者,能夠用著韓岡所‘發明’的拗口的詞匯,進行學術問題的探討。


    獲得過學會獎的邵靖是書院內經濟專家中的第一人,也是韓岡提倡的實地調研的踐行者,一年中有三分之一奔波於各地,皮膚粗糙黝黑,臉上皺紋處處,四十多歲的年紀看起來有五十歲的樣子,。


    “在下去年九月十一日至二十五日在永寧【今洛寧縣】調研。”邵靖打開手中的小冊子,念著上麵的記錄,“永寧在洛水上遊,崤關所在,山多田少。七年前在下第一次在永寧調研,當地主客戶總計四千兩百餘戶,不計無法耕作的山林,其中擁田千畝以上的大戶,隻有鄒家。族長鄒安懷掌管家業。其父鄒胤做過一任知州,屬於官戶。”


    邵靖看了看韓岡,韓岡輕輕點頭,又微微搖了搖頭。


    鄒胤這個名字他記得,但也僅隻是記得,相貌經曆都不清楚,至於鄒胤為什麽隻做了一任知州的原因更是不清楚。


    隻一任知州,要麽是臨致仕前的安撫,要麽就是犯了過錯斷了前途,此類官員朝中數以千計,他哪裏記得住。


    不過這也比章惇強了,章子厚章相公的一對眼睛,是有名的隻看得見才幹之士,稍差一點,就完全無視了。


    “其他四家官戶,十七家一等戶,家業都不過八百畝。”邵靖試了試茶水的溫度,放棄了喝一口的念頭,繼續說,“此外二等戶一百零四戶,三等戶四百二十戶,四五等戶一千五百餘戶,剩下的都是為人耕作的客戶。整個縣,算是是非常窮困了。”


    “永寧窮,民風也不好。”一名理事接話道。


    “記得許三去探礦被搶過。”另一位理事衝坐在對麵的同僚揚了揚手中的茶盞,嬉笑道,“連小衣都搶走了吧。”


    “就搶走了放帳篷裏的衣服!都去找礦了,才三個人留守。要是二十條槍都在,哪還容那些賊人猖狂。”許三沒好氣的哼聲:“也別說我許三,順豐行的商隊被搶過。”


    “窮山惡水出刁民嘛。熊耳山開山立櫃的李大當家可是有名的葷素不禁。”


    “李瘊子?不是被小王閣門”


    “是王觀察家的小郎君帶人剿的吧?”


    “就是他,王贍。長得俊俏的緊,賽蘭陵嗬,熙河路上多少人家搶著跟他結親。最後還是王太尉拔了頭籌,把家裏的四小娘子嫁過去了。”


    話題歪到了天邊去,當當兩聲,蘇昞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會議室內頓時沒了雜音。


    橫渠山長板起臉,而旁邊的韓岡臉上毫無表情,各自悚然,哪敢再多言語。


    “直甫。”維護了紀律,蘇昞示意邵靖繼續說。


    邵靖咳嗽了一下,喝了一口茶,暖洋洋的一道熱線沿著食道直入腸胃,心肝肺都熨帖了。雍秦商會理事會裏的成員向來目中無人,不是韓岡在座,不是蘇昞發落,還真不能讓他們老實下來。


    “三年前,在下又去了一趟永寧。”邵靖輕飄飄的說,“這一迴,千畝以上的大戶,有四家,鄒、薛、二李。薛家是從京師搬家過去,半年時間,就買下了一千一百畝田地。之前第一次調研,縣中包括官戶和一等戶的形勢戶有二十二家,這時候,有了三十一家。但二等戶三等戶加起來已經不足五百家,四五等戶,一千一百家。也就是說,永寧縣在四年之內,形勢戶外的主戶數量,就從兩千戶降到了一千六百戶,少了整整兩成。”


    邵靖的語氣沉重起來,理事們的臉色也不好看了。


    任誰都明白,主戶數量急劇下降到底意味著什麽,可不僅僅是知州知縣倒黴,雖不比早年會降官嚴責,但如今隻要下降數和官方移民數對不上,同樣少不了吃掛落。


    都知道兼並嚴重,也親眼看過兼並的瘋狂,但不看到經過統計後的大數據,誰會想到有這麽嚴重。


    “現在呢?”許三沉著聲音問。


    邵靖唇角帶著嘲諷,也不知是針對誰,“上個月,在下第三迴去永寧。這一次,形勢戶少了一家,鄒安懷投資工廠破了產,田地賣出抵債。其妻病死,獨子離家不知所蹤。”


    圓桌旁有一絲小小的抽氣聲。破產,這兩個字對在座的大部分人,依然是讓他們坐立不安的一個詞匯。


    一縣首戶,三年破產。幾十年前,除非是開罪了權貴,吃了官司,否則即使是紈絝子當家,也很難有如此了得的敗家功力。但如今這個時代,真的是一個錯誤的投資,轉眼就能將家業敗盡。


    親眼見過他人破產的,在座的每人都有經曆。而親身有過破產潦倒的經驗,在座的也不止一人。


    盡管他們都是依靠自己過去的人脈,重新站了起來。而且由於這一起一落的經曆,做事更加圓熟老辣。也因為百折不撓的氣概,更加得到他人的敬佩。可這經曆,他們最多也隻會懷念和感慨當時的堅持,卻沒人會想再來一迴。何況那些破產後就一蹶不振,再也爬不起來的,卻還是大多數。


    “現在永寧縣中誰為首?”


    “薛家現在坐擁田地八千餘畝,整個永寧縣,水畔良田總計不過兩萬一千畝,其中有四千畝是薛家的。”


    一片嘩然。


    如果說鄒家的敗落還是運數不好的結果,這薛家家業膨脹的速度,用運數都不足以形容。


    一下忘了韓岡和蘇昞的威嚴,一個個忍不住驚歎。


    “真黑啊。”


    “真行嗬,是供了五通在家吧。”


    “八千畝!還永寧那地兒?!能耐!”


    “到底哪個薛家?”


    邵靖依然冷笑,“跟王太師拱辰結親的薛家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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