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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位宰相的車隊從官道上駛過。


    車輛二十乘,騎兵五百餘,前唿後擁,浩浩蕩蕩,於途人人側目。


    兩名儒士立定在道旁,一老一少。


    少者踮起腳,望著車隊過來的方向,帶著幾分好奇,“當是從楊王村司農寺的試驗場過來的。”


    老者形容嚴肅,問道:“可是那一座機耕機收的試驗場?”


    少者笑道:“先生有所不知,現在司農寺的試驗場早就都在用機器了。耕地用機器,播種用機器,收割也用機器,脫粒、碾米、磨粉都有機器用。按報上的說法,人力、畜力,血肉之軀皆有極限,機器則可以不斷進步,直至一日盡耕百畝、千頃,碾米萬石亦為等閑。”


    老者見少者神色,怫然不悅,袖袍一揮,“此事豈可做笑談!富家多擁田土,自耕不及,遂出佃於貧戶。貧戶得其地,方能養家糊口。如今稼穡之事機器盡可代為之,田主又何須出佃?雇五六長工,買三五機器,便可坐等稻麥入倉。試問置佃農於何地?宛轉溝壑,伏屍道旁!”他森然道,“彼輩謂之進步,吾謂機器噬人也。”


    少者慌忙道,“先生所言甚是,學生也以為日後奪佃之事隻會越來越多。”


    老者點頭,車隊漸遠,二9,¢人又安步當車,沿著道旁的樹蔭向前走去。


    老者沉默的走著,他學生的觀念與他的想法有所衝突,他看得分明。學生閃過的不以為然,更讓他心情黯淡。僅僅上京半載,這心思就為人蠱惑過去了。


    許久,老者問道,“汝在監中,可聞同學間議論二相。謂其安國歟?亂國歟?”


    少者眨了眨眼,看了看老師,決定還是說一點實話:“學生聽人言,二相兵在其手,糧秣不缺,縱有民亂,揮手可平之。況天下四疆皆乏人墾殖,亂民遣送南洋、雲南、西域屯墾,難有大亂。”


    “外即有亂,內如何無變?”老者言辭鏗鏘有力,“若朝堂上下一心,即陳勝吳廣亦難得誌。然彼輩禁天子,瞞太後,把持朝堂,天下人苦其久矣。若有匹夫振臂一唿,從者必如蜂起,其二人縱欲保全首領退居鄉裏亦難矣!”


    ……………………


    韓岡和章惇絲毫不知相去不遠的地方,正有人說他們日後頭顱難保。


    即使知道,那也是他們日常所受到的無數詛咒之中微不足道的一句,完全不會放在心上。


    韓岡上了章惇的車,今日蒸汽機在農耕上的成功表現,讓他頗有幾分欣喜,“覺得今天的機耕怎麽樣?”


    “像個玩笑一樣,還拿根樁子轉彎。玉昆你說的蒸汽機車呢?”章惇隻給出了搖頭作為評價。


    機耕法,在田中翻土的時候的確很快,但轉彎時犁頭就卡了幾次,差點將輔助轉彎的樁子帶倒,等耕犁到了蒸汽機的這一頭,還要人手搬上一次,看起來笨拙得很。


    比馬和牛的確是快了,日常使用的成本也低,維護成本同樣不高,可是對比起韓岡曾經描述過的畫麵,今天看到的一切就差了不知多遠。


    “哪裏有那麽快的。”韓岡拿著常年使用的語句,熟練的推搪道,“這是要花時間去研究的。”


    “鍋爐和蒸汽機還連著管子,什麽時候能合在一起?”章惇更是熟練的質問,“玉昆你當初還說過蒸汽機車下田的,已經等了很久了,該不會跟鐵船一樣,要等上二十年。


    “鐵船早有了。”


    “小兒玩具也能算?”


    韓岡曾經對章惇描述過機車耕田的場麵,也就是提前了千年將他記憶中的大型機械化農場給描述出來。


    但到現在為止,機耕法依然隻是將蒸汽機放在田頭,遠遠的牽著鐵犁走。而京師和秦州天下間僅有的兩家能夠批量生產蒸汽機的機械廠,也隻是試著將鍋爐和蒸汽機合並在一起,設法能安在四個輪子的車架上。


    韓岡對此並不著急,依然保持著充分的耐心。


    畢竟僅在兩年前,兩家機械廠也隻是在生產蒸汽抽水機,甚至還不能說是蒸汽機。


    之後在設計上有了突破,真正能夠作為動力源的蒸汽機終於出現。但兩家機械廠的重心在此之後,幾乎全部放在行駛在鐵軌的蒸汽機車上,小型化、集中化,能夠用在農業上的蒸汽機,依然還是個難點。目前隻能在實驗農場中使用。


    跟韓岡你來我往的說笑了幾句,章惇一笑,從板壁上的暗格中摸出了一瓶葡萄酒來,半瓶鮮紅的酒漿,在透明的玻璃瓶中搖晃。


    拔開軟木塞,章惇又摸出了兩支玻璃酒盞,閑適的給自己和韓岡各倒了一杯。


    他將酒杯向韓岡舉了一舉,輕呷了一口,噴著淺淺的酒氣:“果然隻有甘涼產的葡萄才適合釀酒。”


    韓岡這輩子上輩子都對葡萄酒沒有太大的興趣,隻虛虛的沾了一下唇,“北庭的葡萄也不差,釀酒的淵源比甘涼還更久一點。”


    章惇三隻手指捏著酒盞,低垂眼簾,看著杯中的血色酒漿,“兩年後能做出來嗎?”


    章惇還是在問之前的農用機器,韓岡搖頭,“這可說不準,得看運氣了。也許明天,也許明年。”


    章惇一揚脖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拿出手巾擦擦嘴角,“那也不用急,免得亂中出錯。”


    看著章惇一口喝下一杯急酒,韓岡一笑,“等蒸汽機車上路,也就能分出一部分精力去開發農機了。”


    章惇極輕微的點了一下頭,神情莫名的緩了下來。


    蒸汽機車上了鐵路,鐵道總局轄下的數以萬計的挽馬就會被逐漸淘汰。到時候,出行就會更加方便,遷居也越是容易,失地農民的怨恨自然不會積蓄到危險的地步。


    就像鍋爐,不裝一個減壓閥,將水悶在鍋裏去燒,最後得到的將會是一個大號的炸彈。如果裝了減壓閥,壓力過大時及時減壓,那麽結果將會完全兩樣。


    韓岡舉了舉酒盞,“早點將遼國打下來,有什麽事就都不用愁了。”


    章惇並不貪心的說,“暫時收服燕雲和遼土就夠了,剩下的可以慢慢來。”


    韓岡失笑,“遼國也就這幾片好地。”


    西京道、南京道、東京道,遼國的這三個行政區,可耕地的數量相當於河北的三五倍。那裏便是章惇和韓岡安排的減壓閥之一。


    還有南洋,還有西域,還有城市中不斷發展的工商業,都像沙子吸水一樣吸取勞動力。


    隻要能夠讓減壓閥門暢通無阻,那麽國中的形勢即使有所惡化,也能輕易的鎮撫下來。


    從實驗基地到京城外牆要一個時辰以上,韓岡和章惇就在車上把盞閑聊。


    因為是宰相的車隊,一路暢通無阻。走在前麵的車馬,一見到後麵的聲勢,都讓道一旁。


    直到接近南薰門的時候,車隊速度忽的就慢了下來。


    過去城門因為要對進出的車馬和行人進行檢查,還要征收稅金,一向是道路堵塞的重災區,但如今為了保證道路暢通,城門前的檢查幾乎被放棄了。隻有前幾天,抓槍手的時候,才加強了一下,隨著槍手主動投案,明麵上案件業已告破,為了保證通行順暢,這檢查就又鬆懈了下來。


    現在城門又堵了,章惇和韓岡的隊伍中,立刻就有人上前去查問。


    兩人很快轉迴,向章惇和韓岡報告說,是城門上麵掉了兩塊磚下來,砸壞了一輛公共馬車。


    車廂沒被砸到,但車夫和拉車的兩匹馬給砸死了。十幾名乘客被扶下來的時候,個個麵無人色。尤其是看見了前麵的車夫和挽馬的慘狀,好幾個就在路上吐開了。


    指揮交通的交警第一時間就從城門裏跑出來了,他們剛剛從軍巡院中分離出來不久,對待百姓的態度,還是維持了舊日習慣,隨手就用上了警棍。


    幾棍子揮下,幾名壯年男子嗷嗷叫著跑開了,其他人也連忙跟著散去。剛剛驅散了圍觀的人群,韓岡和章惇的車駕就到了。


    當值的交警,值守的城門官,還有一名戴著藤編頭盔的匠師,被領導了兩位宰相的麵前。


    “潘泰。”韓岡一口叫出了第三人的姓名,“是你們把城磚弄下來的?”


    開封新城的城牆,基本上被使用的機會不大了。城牆頂端能並行六輛馬車的寬度,也就難免被打上了主意。


    在城牆頂端修一條五十裏長的環城鐵路的提案,得到了都堂的批準,在一些非城門的牆段,已經開始道路的鋪設,但城門,因為總是人流洶湧,為了保險起見,這裏的路段正在進行目前為止最為嚴格的安全檢驗。其中的一名分管者,就是潘泰,曾經拜見過韓岡一迴……


    潘泰瑟瑟發抖,當他得知兩位宰相車駕就在門外,早嚇得麵無人色,要是章惇和韓岡來得快一點,這落下的磚石起步時就要砸在韓岡和章惇的頭上?


    他顫聲叫道,“相公明鑒,落下的城磚並非來自城頭,而是門券啊。下官再如何敲打城磚,也弄不下門券的石頭。”


    所謂門券,就是城門上端的拱形部位,這裏想要掉下來,正常情況下可不容易。


    韓岡向章惇瞥了一眼,如果想要興起大獄,今天這件事完全可以說成是要刺殺兩位宰相,可以幫一下呂嘉問,但作為主持者的潘泰肯定就難逃一劫。


    “叫你們小心再小心,還這麽疏忽大意!真當都堂的話是耳旁風了!”


    章惇厲聲嗬斥,但驟然間的放鬆,潘泰差點就癱下來隻是疏忽大意,而不是行刺,一條小命總算是保住了。


    韓岡先衝章惇點點頭,以示感謝,這件事在他們看來隻能算是意外,並不像是謀劃,雖然肯定要進行檢查,但沒必要當麵懲罰潘泰,得等調查的結果,現在安撫一下才是最好的。


    他對潘泰道,“從今以後,城門段隻許夜間檢測、夜間施工。車輛所受損傷,還有人員撫恤,鐵路總局不得推諉,要及時處理。”


    潘泰連連點頭。這些事,不要韓岡說他都會去做的。


    “算了吧,新城城牆本也不算牢靠。”章惇又一句話開釋了潘泰,他笑著問韓岡,“城牆頂上的環城鐵路這就要修了,玉昆,你的蒸汽機車呢?”


    韓岡搖搖頭,打發了潘泰和其他兩人,車隊重新啟動,這是從城門跑出兩人來。


    韓岡和章惇都輕噫了一聲,那兩人,使他們兩個各自所熟悉的親衛。


    親衛分別來到章惇和韓岡身邊,同時遞出了一張紙條。


    章惇展開一看,臉色未變,先驚後笑,嘴角盡是冷嘲,“文彥博上京了。”


    韓岡將手展開,他手中的紙條也是同樣的內容。


    “這老貨,”章惇頭疼的抓了抓下巴,“可別死在京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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