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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筆者的父親,是世界上第一次真正意義的海戰的參戰者之一——別扯什麽赤壁、白江口,或是極西的地中海,激烈不如爭標,技術不如海盜:這是先父的原話,並不代表筆者本人的看法——而且還是第二次,第三次,第五次的參與者,隻缺了在對馬外海的第四次。


    因而自幼時起,隻要先父在家中,筆者就在追問著一次次海戰的細節中,度過童年時的閑暇時光。


    七年前,齊雲快報社為了紀念渤海口海戰五十年周年,采訪了包括先父這位剛剛致仕的第六艦隊大都督在內,尚在世的幾位參與者。


    那位記者叫平弘一——現在他已經功成名就,是剛剛從昆侖州迴來的韓洍探險隊的主要成員,一部昆侖日記正在連載——他在結束正式采訪之後,離開之前,最後問了先父一個問題:


    如何才能得到一支強大的海軍?


    筆者想,當時平弘一想聽到的迴答,應該是意誌、勇氣、訓練、技術、裝備,或者是廟堂諸公的高瞻遠矚——尤其是那一位的。


    但先父給了他一個出人意料的答案——錢。


    筆者當時與平弘一同樣驚訝,甚至懷疑父親是不是聽錯了問題。


    而先父是這麽說的:你們沒聽錯,就是錢,這是大議會勳章獲得者、參謀會議成員、三大將之一,七提督之首的迴答。


    父親這個促狹的迴複,其實原版能從他當時在看的某部小說中找到。他年紀大了之後,也的確變得詼諧愛戲謔。


    那部小說,鼎鼎有名的,應該不用筆者多提。


    不僅筆者看過,平弘一也看過,他立刻就追問:如果是其他身份呢?比如,作為五十年前參加了第一次旅順口(遼人稱之為蘇州港)海戰的文登號的副瞭望手……


    ‘那答案就多了。’先父是這麽說的。


    ‘你去問水兵——好吧,沒人會去問水兵們這個問題,他們隻要聽話就行。’


    ‘去問船上的軍官,多半會說:裝備、訓練之類的。當時我也會這麽說。重炮巨艦,日夜操練,在船舷兩側站得整整齊齊,看著就能打勝仗。’


    ‘但如果你們去問當時海軍裏的三大將,不論是楊武靖公、周武定公,還是向良,肯定都隻會說要有錢。’


    ‘甚至是當時指揮北虜海軍的耶律洪達,如果有人這麽問他,他的迴答肯定也隻有一個——要有錢。’


    ‘海軍就是要錢,有錢沒錢,強弱就分出來了。’


    可以這麽說,整段采訪中,隻有這時候,先父的興致才是最高的。


    ‘你們可能不知道,當年一門新出來的七寸兔子炮1,連人工帶材料就要一千八百貫,同口徑的驢兒行貨2,則要三千貫以上。’


    注1、2:兔子炮、驢兒行貨,皆是早年海軍中對舊式前裝滑膛炮的戲稱。兔子炮為徑六寸以上,倍徑小於八的短管重型榴彈炮,驢兒行貨為徑六寸以上,倍徑大於十二的長管重型榴彈炮——編者注。


    ‘那時候的一艘一級戰列艦,青州號那樣的,包括火炮、帆索等裝備在內,造價動輒百萬貫,一艘巡洋艦也要三四十萬貫,就是軍港中的引水船,裝明輪帶蒸汽機——現在是見不到還能動的了——一走起來就噗噗噗的亂響,也要八萬貫。軍港水營、海岸炮台,一座軍港的所有必備建築加起來,千萬貫都不一定打不住。記得當初修威海港北炮台,就用了七十萬貫,威海港裏內外八座炮台,北炮台最前修,但規模隻能排第五第六。’


    ‘你們要知道,那時候的錢是真值錢的,拿在手裏當真叮當作響,不是花花綠綠的紙。有個萬兒八千,就能在京師舊城裏置辦一座小院子了。放現在,沒十萬八萬下不來。老夫那時候一個月的餉錢才兩貫一百文,還不是足貫,是省陌的——你們後生人可能不知道什麽叫省陌,就是不足一百文當一百文來算,朝廷收稅,七十八文抵一百,朝廷發餉,就是七十六文抵一百,這就賺了兩文錢的利錢——兩貫一百文省,也就一千六百多文,可這都已經算是高了。’


    先父是樂安天命的性子,但他對大議會設立之前種種,總是抱怨多多。軍餉、稅賦、民生,每次提起來,都不免要扯上一通。不過共和之前,天下安危皆係於一人,無論賢與不肖,天下臣民都隻能忍受。要說抱怨,的確是該抱怨的。


    ——之後筆者聽平弘一說了,‘海軍當時就跟神機營一樣,是時任宰相的親兒子,訓練起來是潑水一般的花錢。’


    水兵軍餉,跟神機營一個等級,不亞於上四軍。軍官的俸祿,同樣是軍中的高標準。加之每年至少三個月的海上巡防,等同於出戰,還要多一份犒賞。


    不計艦船裝備和軍港建設,僅僅是日常軍費開支,一年的開支就是近千萬貫,海軍不及禁軍總數十分之一,卻占去了常設軍費的五分之一。


    其實海陸軍的軍費比例,比如今還要差不少,現如今,大宋海軍七支艦隊,駐紮四海兩洋,擁有十一座一級軍港,二十九座二級軍港,占去了總軍費的四成。


    但當時海軍初建,能在十數年間,虎口奪食,在總軍費中占去了兩成,可見當時廟堂諸公,對海軍重視。


    遼國國力當時可說是開國以來最為雄厚的,可相對於大宋的差距,卻也是開國以來最大的。


    不論宋遼兩國軍隊的戰鬥力如何,在投入上,遼國無論如何都比不上大宋。


    如果是陸上的軍隊,遼人還有所謂的傳統,自幼生活在馬背上的契丹騎兵,也不是大宋的騎兵部隊一時之間能夠趕上。


    但海軍,全然沒有底蘊的宋遼兩國,完全是靠錢撐起來的。


    遼國占了高麗、日本,在享受到高麗女子、日本金銀的同時,也使得遼國需要防守的地域急劇膨脹。原本以進攻作為戰爭哲學的遼國,即使需要防守,也會選擇以攻代守但在海上這個陌生的戰場,如果想要維持在陸地上的相同戰略,就必須要花費比宋人更多的軍費在海軍上。


    可大宋的金庫,又豈是遼國能比?


    按先父的說法,‘有錢能夠天天有炮打,沒錢呢,空有九寸大的行貨也隻能幹挺著’。


    遼人省吃儉用置辦下來的幾艘戰艦,還沒有下船台,就已經落伍了。等艦隻正式列裝,大宋艦船上的炮手,一次訓練下來,就是一二十輪的發射,類似的訓練,一個月至少有兩次。而遼國的海軍呢?


    筆者曾經看過一篇遼國海軍的訓練記錄,如果上麵的記載無誤,那麽即使是排序最前的將軍級,一年下來的訓練量還比不上大宋一個月的,最低級的巡檢船,訓練水平就更低了,完全舍不得磨損寶貴的火炮。


    關於第一次旅順口海戰(當時遼國稱之為蘇州港),在先父的迴憶錄裏是這麽說的。


    ‘當我發現遼艦1的時候,是當日午後兩點半過一點。因為青州號的桅杆最高,其實最早看見的是青州號,接下來才是遼艦伏波將軍。’


    1:按照第一代文登號留存下來的航海記錄,最早發現遼艦的,是文登號上的正瞭望手林忠——編者注。


    ‘之前青州號北向追擊,因為船速較快,脫離了編隊。等到文登號追上去的時候,青州號已經陷入遼艦重圍之中。當時楊武靖公就在青州號上,因而船長立刻掛上了戰旗,和鹽城號一起,兩艘巡洋艦同時衝進了敵群之中。’


    ‘當時我剛剛進了軍中,第一次參戰,心中不免忐忑。但主帥身陷重圍,不過青州號的位置很好,威脅性最大的兩艘將軍級距離最遠,近處的巡檢級,火力很微弱,因為想要破壞青州號的船帆,紛紛使用了鏈彈,但直到文登號趕到射程範圍內,船艏炮開始發射,青州號的船上也沒有任何損失。在這段過程中,最近的三艘遼艦至少發射了五輪,但沒有一發對青州號造成稍大一點的損傷。我在千裏鏡中,親眼看見一枚枚鏈彈落到青州號的前後左右,但最多也隻是擊中船幫。遼艦與青州號距離一直在拉進,如果整件事反過來,大宋的艦船連續五六輪都沒有打中,距離不到一裏的敵人,事後肯定要重重被罰。’


    ‘即使不去統一計算射擊諸元,完全依靠炮手自己的判斷,也不該有這麽差的命中率。按戰後救上來的遼軍俘虜的供述,他所在的艦隻是第一艘向青州號開炮的巡檢船,也是距離青州號最近的巡檢船。但船上的炮手,平均射擊經驗還不到五次,隻是上膛、清膛、複位、再上膛的標準動作練習得很好。’


    ‘得知他的供述,我才知道,在文登號衝進戰場之前,青州號受到的攻擊,不是五輪,而是八輪。每一輪發射之間的間隔,就連付德昌都小吃了一驚。隻論發射速度,都快趕上青州號上的炮組了,不過落點也因此偏離得反而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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