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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李承之的對話忽然慢了下來。


    看著這位老參政臉上的表情,黃裳就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微微的笑了一下,黃裳決定不去打擾他。


    轉頭望著正在低聲細語的一名名同僚,再過一會兒,這間大廳內,不知會有多少唇槍舌劍。


    就隻為了四個字——工業發展。


    這是很時新的兩個詞組成的新詞匯。


    太新了,詞匯新,內容更新。


    盡管做官也不過十來年,但黃裳也知道,在過去,根本就沒有這種說法。


    如果是二十年前,拿出來,不知要有多少人搖頭。


    工業,詞出無典,古來隻有四業,沒有單一農業工業的說法,但還是能讓人想明白。發展,同樣沒有前例,真想要領會,得要蒙一蒙了。


    把兩個詞合起來,即使學識淵博著稱的王安石、呂惠卿那些人來認,他們也隻能靠蒙靠猜來理解。


    那個時候,即使是宰相,也不會管什麽產業發展。更不知道他們手中權力用對了地方,能帶來什麽樣的利益。


    想要多一點的鋼鐵,就下一道文書讓地方上的監司,催逼礦戶、冶戶再賣力點就夠了。


    想要礬業興盛,收益能填補國計,就下一道令,將礬業收歸國家專賣,讓本是礬業行會的礬樓,變成樊樓。當然,官辦的礬業之後也完蛋了。


    那時候,朝廷每年的稅賦收入,六成半在軍中,兩成半官吏,一成作為各級衙門的日常開支,所謂冗軍,冗官,冗費,三冗是也。


    至於遇到水旱蝗等災異,就少收點稅,情況差一點就免稅,再差一點,就送去幾百百本度牒,作為賑濟的本錢,也就是拿度牒跟大戶換糧來賑濟。


    除非覺得流民造反,派軍出去鎮壓的成本多過開倉放糧,否則朝廷不會同意放開倉庫,畢竟朝廷是量入為出,很難積存下來,能省則省。


    而皇帝的內庫收入,給軍中和官員的賞賜居其大半,剩下的就是雜七雜八的支出,天家自己的花用也包括其中,當然也沒有太多剩餘。


    在變法之前,給軍隊換裝,修建寨堡,都隻能吃老本,仁宗時期耗光了舊年的積蓄,留給英宗、熙宗的就是一個空蕩蕩的國庫,逼得熙宗不得不決心變法。


    至於修橋鋪路的經費,當真是沒有。與韓岡頗有恩怨的李師中,早年重新整修了中原入嶺南的官道,被世間稱為能吏——那條穿過五嶺的官道,從中唐之後,就沒有再修過。


    陝西境內,最為重要的白渠,灌區糧食產量兩三百萬石,也是自修成後就幾十年沒再整治。


    如果讓過去的宰輔,看到如今僅僅是為了維護幾近萬裏的鐵路線,每年就要花去一百八十多萬貫,怕是舌頭都要嚇掉出來。而這裏麵,僅僅是日常維修,並不包括日常運營的費用,更不包括建設費用。


    要是他們知道,僅僅一個鐵路總局,就有七座牧監,一年出欄上萬匹挽馬,同時還要向外購買三千到五千匹乘用馬,使得馬肉都成了列車上供貨量最大的肉類食品,為六千匹馬的沙苑監,一年才兩百餘出欄量而煩心的王安石,眼珠子都得瞪出來。


    國家現今在冊的各色馬匹,已經有兩百萬,僅是京師就有十八萬。不在冊的其實更多。隻要有必要,朝廷隨時可以組織起多達幾十萬人的騎兵。


    之所以除去鎮戍西域的兩萬騎兵和龍騎兵,六十萬禁軍中的騎兵僅僅隻有十萬不到,隻是因為騎兵的費效比太低。用騎兵三分之一成本裝備起來的神機營,就足以消滅同樣數目的騎兵。在都堂議定的戰略中,官軍騎兵的作用,隻是斥候,追敵,還有牽製遼軍騎兵。


    這就是朝廷主導產業發展的作用。


    為數眾多的工廠,帶來了軍事力量的強盛,暢通快速的運輸,使得大宋更加富裕繁華。


    現如今,朝廷在包括鐵路修築在內的工廠、道路、水利等方麵的投入,已經超過軍費。


    執掌這個國家的幾十人裏麵,沒人會說這筆錢不該花,因為在座的議政們都知道,這些投資能帶來更多的收益——


    ——有大宋的,更有他們的。


    黃裳隻能苦笑,因為這一件事,他本身也不能置身事外。


    “勉仲?”


    耳畔聽到聲音,黃裳一驚,迴過神來,就看見李承之探究的眼神。


    方才他因李承之神思不屬而心生感慨,現在他發現,自己神飛天外的時間太長了一點。


    “看勉仲你似乎有什麽想法。”。


    “沒什麽。”黃裳搖搖頭。


    如果是過去,李承之不會刨根問底,但現在,有機會他也會選擇拿捏一下,“哪一樁?”


    “啊?”


    “今天要議定的兩件事裏的哪一樁?”李承之嘴角的淺笑,帶著看透了的自信,“若是勉仲有什麽想法,你我先通個氣比較好。你看,這樣才方便配合韓相公。”


    黃裳敷衍搪塞的笑容消失了,李承之態度的變化讓他警惕起來。


    不過在提防和配合兩個選項之間,黃裳很快就選擇了配合。


    韓岡即將離任,屆時不可能像還在宰相之位時一樣,對都堂內的政事事事都能插手,能盡力保證時時可以插手,都要費大力氣——他現在的一切布置,也隻是這個目的。


    黃裳過去有事要稟報,直接是找韓岡,不會跟李承之打交道。同在韓岡旗下的兩個人,本來就不應該有太多的交流。


    但等到韓岡卸任之後,就不能延續過去的行事方式了。至少黃裳得向宰相匯報公事,兩三天一次,頻繁打交道,衝突的幾率就大了。


    所以韓岡也事先叮嚀過黃裳,讓日後與李承之打交道,切記不要因細故而生嫌隙。


    韓岡並不是白擔心。一個黨派的核心因故離開,二號人物肯定要翻江倒海一番,而三號人物、四號人物,又絕不會甘居其下,到時候


    最典型的就是新黨。當年王安石第一次罷相,呂惠卿接替,曾布、章惇和蔡確立刻動了心思,內部先鬥得不可開交。被王安石費盡心力才打壓下去的舊黨,不僅看熱鬧看得眉開眼笑,也看到了反擊的機會。


    要不是舊黨太過貪心,想一舉掀翻新黨,也不至於讓韓岡找到了說動皇帝的機會,想方設法將王安石給拉了迴來。但新黨內部的矛盾,自此之後,也再也沒能彌合,四分五裂的肇因,就是在此時留下。


    不過相對與新黨,韓岡一係有一點是幸運的,就是第二號的李承之,比第一號的韓岡要年長太多,要為子孫考慮,三號的沈括名聲太壞,四號的遊師雄、根基不深,五號的黃裳地位也還差一點。而韓岡本人,也還會留在京師。正常來說,不會鬧到新黨那般田地。


    但前車之鑒曆曆在目,就算情況不一樣,還是要早作預備。即是有八成不會發生,那也是有百分之二十的幾率有可能發生,是百分之十的兩倍,是百分之五的四倍。在韓岡那邊,當然是希望幾率越低越好,零做不到,也要往百分之一二方向努力。


    韓岡會叮囑自己,那是把自己當做自家人。黃裳相信,韓岡絕不會去叮囑李承之。在韓岡幕府出來的是自己,而不是李承之。所以韓岡說的是不要因‘細故’而生嫌隙,大事若有分歧,自不用去附和李承之。


    黃裳隻用了幾秒就做出了決定,他看了周圍一圈,隻有正在跟沈括說話的遊師雄轉移了注意力過來,看見黃裳在看他,就收迴了目光。


    黃裳也把視線轉了迴來,“參政你是知道的,在下曾經在西南辦過幾年差。”


    李承之笑了起來,“統軍滅國,可不能這般輕巧。”


    黃裳在西南數年,在他的配合下,徹底收拾了西南夷,還滅掉了大理。這份功績,是他能夠躋身議政行列的主因。


    李承之的順口抬舉,黃裳聽了,搖了搖頭,繼續道,“在下在西南數載,見多了赤貧的農人。有的全家就兩三條外褂,十來歲的半大小子都沒衣服穿,光著身子在外麵跑。”


    李承之笑意淡了一點點,開始認真的聽著黃裳的話。


    “更窮的是山中的西南夷,就是頭人也不過幾件衣服,而下麵的娃子,也就是奴隸,幾乎都是赤身裸體,最多有條布料護住私、處,跟相撲的男女差不多。”


    李承之點著頭,表示自己正專心的在聽著。


    “但這麽幾百年,上千年了,娃子們也沒鬧出事來,有些頭人,據說還是從漢時傳下來的家業。”黃裳抬眼看了一眼李承之,“參政知道為什麽?”


    這個問題根本都不用想,李承之道:“有的吃。”


    “啊,嗯。”黃裳點頭,歎息道,“隻要有得吃,他們就會老老實實的聽話。自古以來無糧不穩,沒糧吃,人要造反。沒衣穿,沒鍋碗瓢盆用,倒是出不了事。西南山多,物產豐富,人煙稀少,吃飽穿暖難,想餓死卻也不容易。”


    李承之皺眉很認真的想了一下,對黃裳道,“勉仲,你這個想法可不對了。說給玉昆相公聽,他肯定會說,不要隻看工業在吸納農業人口,要看到工業對農業的反哺,要看到兩者的聯係。”


    黃裳笑了。


    韓岡的確經常說,萬物有陰陽,有對立,也有統一。事物普遍聯係的,不能孤立的看待問題。


    這是格物論中最核心的幾條之一。


    有識之士,早已認識到,四業並非對立。士農工商相輔相成,能夠相互促進。


    說起來,這也是如今朝廷大力發展工業的理由之一。


    大量的廉價的鐵製農具,讓內地的糧食產量增長了至少三成,而水車、耬車等農用機械的推廣,也在農田裏節省了大量的人力。


    不僅僅是農具和機械的發展。耕作,播種,品種改良,在農事上,更成書數百年的《齊民要術》,內容已經顯得太單薄了。


    “這話當然對,相公也的確教訓過在下。”黃裳停了一下,又道,“參政可還知道鳥糞石?”


    “當然。”年紀老大的李承之,腦筋轉得飛快。“上次聽人說勉仲你家有船。”


    “的確是有,”黃裳道,“在下族親買了兩條船,在南海包了一座島,正準備開采鳥糞石。”


    李承之點著頭,“做火藥、肥田都是上等,買家可不會少。”


    糞壤可做肥,這是誰都知道的。但海島上的石頭,可以做肥料,這是過去誰都不知道的。


    南洋的海島上,鳥糞積存成石,積累了成千上萬年無人問津。直至今日,被開發出來。經過各地實驗證明,粉碎後的鳥糞石是上等肥料,比起通常用的糞肥更有補於地力,如果配合糞肥,畝產量都有翻番的記錄。同時鳥糞石還能提煉出硝石,成為火藥的原料。


    黃家小門戶,遠不比上煊赫於福建的章、蘇兩家。但現在,在蘇家的商會中參了一股,正準備一船船的運迴來,賣給朝廷,提煉硝石,也可以賣給雍秦商會一等的大客戶,他們在沿海的棉田用得上。


    海州等淮南東路沿海軍州,人少地多,田畝少,灘塗地倒是數以萬頃,近些年來被雍秦商會的成員大批的買下來,正逐漸改造成棉田,同時還有配套的棉紡織廠,則聚集在鄰近的一州一縣,十幾家開在一起,勾連起來,使得雍秦商會這個外來者勢力,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一縣之地牢牢掌握。


    現在隻是剛剛開發,等過上兩年,就會是一船一船的鳥糞石,從南海的荒島上開采出來,運送到大宋各處。


    黃裳相信這些事,不用解釋,李承之都知道。但黃裳所看到的,還有已經瀕臨崩潰的糧食生產。


    “但這些鳥糞石,有多少會用來糧田上,又有多少會用在棉田上?”


    李承之沉默下來,靜聽黃裳說話。


    “現在各地的種植,都是在為工廠提供原材料。江南轉而種植靛草、桑樹、甚至棉花的田地越來越多,而種糧的農戶,卻因為低廉的糧價而收入減少,不得不轉產。隨著林邑州的開發,以及荊湖廣南四路日漸繁華,湧入中原的糧食將會是現在的兩倍、三倍,到時候,江南這魚米之地,都要進口口糧了。”


    還有關隴要不是遠離中原,口糧必須自產,早就都種滿棉花了。就這樣,糧田的數量還在減少。但這一段,黃裳想想,還是沒有說。


    爆發一般的糧食產量,讓大宋可以在年年新增數百萬人口的情況下,保證數百萬匹馬匹的草料。


    “難道日後大宋億萬子民,都要依靠海外的糧食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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