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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


    這是唐雎的說法。


    當然,‘伏屍百萬,流血千裏’這八個字肯定是誇張了,至少大宋的皇帝,除了開國時的太祖、太宗,其他幾位天子,內有自己受到的教育影響,外有儒門群臣壓製,怒極了也做不到伏屍百萬和流血千裏。


    不過正麵麵對大宋天子發怒,除非是理直氣壯兼之膽略過人,少不了雙股戰戰,汗出如漿,更有直接嚇暈過去了的例子。


    至於宰相之怒如何,唐雎沒說。但是在大宋,宰相亦能掌控尋常臣僚的前途,乃至身家性命,一旦怒起,正當麵時,也少有人不心裏打幾個顫的。


    前幾日,章惇對一個循例上京來述職的知縣的報告不滿意,當麵訓了兩句,弄得人癲癇病發,就在都堂廳中口吐白沫,最後不得不叫了翰林醫官過來搶救。


    韓岡口舌不饒人的時候也不少,被他訓斥過就嚇得隻知道請罪,連正經交流都做不到的小臣,隔段時間就有一個兩個。能在他麵前言笑不拘的大臣,更是一隻手都能數出來了。


    今天才開口,就被韓岡兩句賭迴來,趙煦心中已是怒極,卻是做不到流血千裏,連發作也不敢。


    但麵對發怒的宰相,他也經曆得多,也不至於被韓岡一衝,就亂了陣腳。


    “楚國公功高當世,近世唯有韓琦可比,韓琦封王,楚國公如何不能?朕之皇後,又是楚國公的女孫,皇後父祖,皆可封王,亦有成例可循。朕欲王王氏,蔭庇楚公一門,相公覺得有何處不妥?!”


    趙煦在韓岡冰冷的視線中越說越是流利,最後甚至大起膽子,直接質問韓岡。


    沒有人附和,更沒有人為之激動。


    盡管皇帝好似再為王安石抱不平,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到底是在做什麽。


    沒有實權的皇帝,卻來挑戰權相,就像鼠兒挑釁老貓一般自不量力。


    看著此刻的韓岡,就讓人感覺正有雷霆蓄勢將發。


    王栴、王檀不約而同的都縮了縮身子,更外側的王家子弟,更是紛紛向後挪了一步半步。沒有誰想被卷進去誤傷到。


    但韓岡沒有發作,他仿佛站在九霄雲上,居高臨下的俯視著,靜靜地聽完趙煦的一通辯解和質問。片刻之後,緩緩開口,“請陛下迴宮。”


    韓岡不想再理會趙煦。既然已經確認,趙煦並沒有變得老實聽話,那他就得繼續在宮中待著。


    這兩年趙煦老實了,都堂方麵也就沒有再針鋒相對,而且對他的聽話,給予了相應的獎勵。這一次讓他出宮來,便是其中一條。沒有想到,才鬆了鬆脖子上的鏈子,就迴頭張口,又要咬人了。


    韓岡沒有反咬迴去的想法,更沒心情在言辭上爭執,他是權相,就有權相的處置手法。


    放趙煦出來,是他的一句話。收趙煦迴去,同樣也隻要一句。


    聽到韓岡的話,跟著趙煦的幾名內侍中,就有兩人一左一右快步上前,一把包夾住趙煦。低頭俯首,恭聲道,“請陛下迴宮。”


    相對瘦小的趙煦,兩內侍身材高大,將皇帝一夾,幾乎就將他給架了起來。


    趙煦一下慌了神,好不容易占了點優勢,他還想好生的跟韓岡辯一辯,但韓岡竟直接叫了身邊看管他的人來。


    熟悉的氣息,喚醒了長久以來的記憶。這些年受到的遭遇,讓他不禁尖叫起來,“你們要幹什麽?!”


    “請陛下迴宮。”


    “朕是來……”


    “請陛下迴宮。”


    “朕……”


    “請陛下迴宮。”


    “韓岡!……”


    “請陛下迴宮。”


    兩名內侍就像是被訓好的八哥,不論趙煦想要說什麽,隻要見他一張口,就立刻一句‘請陛下迴宮’,硬生生的逼著趙煦連句囫圇話都說不全。


    福寧宮中人絕不會對皇帝動粗,但凡要約束趙煦行動和言辭的時候,要麽就是一直沒有迴應,當沒有他這個人,要麽就是如同現在一般。


    不管趙煦是破口大罵,還是摔桌子打板凳,甚至把茶盞硯台摔到宮人頭上,砸得人頭破血流,他們都會像樹上的知了一樣,將幾個音節不斷的重複重複再重複,直到趙煦自己服軟為止。


    “韓岡!”


    “韓賊!”


    在宮中為人所欺,趙煦漸以為常,但宮外如此受辱,尤其是在皇後母家,這讓他更加覺得羞恥。


    他衝韓岡怒目而視,乃至破口大罵,但韓岡理都不理他,而內侍就一直在耳邊,將‘請陛下迴宮’五個字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趙煦希望韓岡能有所反應,能讓他暢快的罵上一通,但他沒等來韓岡的一瞥。他還希望王家能為他解圍,可他也沒等來王家人的幫助,就看著他被小人欺辱。


    最後,他隻能憤憤然的將房內眾人一個個記下,在內侍的包夾中含恨而去。


    房中還是一點聲息也無。


    王家人早看呆了眼,宰相根本就沒把皇帝當迴事,皇帝在宮中受到鉗製,這種事,早就不足為奇,京師中人盡皆知。平常聽見了,如今也不過感歎上兩聲。但現場目睹,卻是人人心驚膽戰。這裏麵,甚至還包括了王安禮和王安上。


    隻有皇後王越娘,在皇帝被內侍逼出去時,沒有怯色,沒有慌亂,卻也沒有試圖幫助皇帝。


    在她的臉上,都看不出些許情緒波動,猶如戴了一副與麵容一模一樣的麵具,無聲無息的站在一旁,仿佛一具雕像。


    趙煦不顧而去,她隻沉默的上前,在王安石的遺體前行了一番大禮,接著也跟著返身出門。


    “皇後。”


    韓岡一直都安靜的看著皇後行禮,為王安石祈求冥福,直到王越娘快要跨出門去,他才突然開口。


    王越娘在門檻前站定,迴過頭,黑白分明的眼眸平靜的望著韓岡。


    韓岡略低了低頭,“辛苦殿下了。”


    宰相對皇後道辛苦,亙古以來從未有過的奇事,韓岡做得理所當然,在場的皇後父兄竟也聽得理所當然。陪著那樣的皇帝,皇後能不辛苦?


    王越娘斂衽為禮,福了一福,“勞姑父顧念,不過侄女既然嫁給了官家,那侍奉官家,就是侄女的份內事。”


    也就是說,不管夫婿如何不成人,也用不著一個外人來對她道一句‘辛苦’。


    韓岡點點頭,目送皇後離開。


    迴頭來再看看噤若寒蟬的一群王家子弟,他這個內侄女,比之她的兄弟、堂兄弟,可都更像男兒。


    當真可惜了。


    韓岡又一次由衷的惋惜。


    王安石的孫輩裏麵,也就這麽一個成器的,偏偏還嫁給了皇帝。


    不過萬幸的是,宮中至今無所出,包括皇後在內,所有的嬪妃宮女都沒有生育。


    盡管世間皆傳,宰輔們都在等皇子出生,然後讓趙煦內禪為太上皇。但趙煦為了不讓皇位旁落,這兩年還是在奮力耕耘。


    宮中有名位的嬪妃已多至十餘人,宮女承受恩澤亦不在少數,不過幾年來,莫說有子女出生,宮中就是連個懷孕的都沒有。


    不得不說,在這件事上,章惇當真是用了十二分的心。韓岡看太醫局提交的皇帝定期體檢報告,棉籽油的功效已經表現得很明顯了。


    不過這件事,就深深埋藏在韓岡和章惇兩人的心中,絕不會對外泄露一星半點。


    王安石的病室中,此刻沒有人敢打擾韓岡。


    方才韓岡應對皇帝的手段,已經告訴他們,大宋帝國真正的掌權者究竟是誰。


    直到韓岡收迴思緒,迴到王安石的病床前。


    吳氏正坐在病床邊,為王安石擦著臉。他的嶽母一直專注在那裏,方才發生的一切,她全然沒有在意。


    看到王安石和吳氏,韓岡眼眶就又有些發酸,眨了一下眼睛,迴頭道:“昔年先帝初登基,嶽父負天下三十年之眾望,為相乃是遲早之事,大可不必設新法、造新論,弄得眾叛親離。抱殘守缺,對成法之隻稍作更易,太平宰相完全可做得四平八穩。可嶽父為了還先帝知遇之恩,棄一生之令名,更與諸多舊友反目。”


    王安禮聽出來了,王安上也聽出來了,王家子弟中稍稍有些頭腦的也都明白了,這是對趙煦方才言辭的反駁。


    “如今嶽父為趙氏一身謗言,為天下鞠躬盡瘁,這份情,皇帝記不得,但天下人都還記得。嶽父已經太對得起趙家了,王氏一門如今當可安享富貴,用不著再冒險做什麽了。不論日後局勢如何,都不會影響王氏的榮華富貴。”


    看在王安石的份上,隻要王家不生事,都堂一派不會去跟王家過不去。即使日後有一天皇帝掌權了,也不會對皇後娘家下手,王安石的情分他還不完。


    王家現在跟其他必須站隊的世家大族不同,沒有必要去冒風險,隻要什麽都不做,富貴榮華就不會少——當然,最重要的就是什麽都不做。


    韓岡深深的看了眼王栴,看得王安石的長孫臉色發白。王家子弟的政治傾向,他一向是清楚的。


    “即使想要做,也當出自本心,不當為人以言辭所脅。”


    依然是對皇帝方才行徑的指責。但即使在政治上幼稚如王栴,也知道一旦選擇站在皇帝一邊,事後被都堂清算,就不要找借口說是為人脅迫。


    “好了。”韓岡迴望王安石的遺容,“讓嶽父安心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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