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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樣起身休息的韓岡正站在窗邊,張璪走了過去,“聽聞陝西今年的棉花長勢很好,明年的棉布價格會不會降一點?”


    “已經在降了。今年都跟素絹一個價了,朝廷和買的價格還要更低。”韓岡笑道,也許宰輔議貨論價並不合適,但在兩府之中,各自的底細都一清二楚,並沒有必要掩飾什麽,“北庭新開辟的棉田已有兩千頃,甘涼路上,棉田更是數以十萬頃,再過幾年,棉花種得更多,價格隻會再降。”


    張璪和韓岡的對話,吸引了附近其他宰輔的注意力。


    就像章惇對荊湖和海運的關注一樣,有關陝西、甘隴和棉花的議題,就繞不過韓岡去。不過張璪忽然提起棉花棉布的事,還是問價格,還是讓人覺得詫異。


    李承之臉上帶著幾分好奇,也湊過來,“北庭的棉花現在能運迴來?”


    “現在還不方便。”韓岡道,“用馬車運棉花,成本也太高了,得等鐵路鋪到北庭去了。”


    李承之道,“北庭一帶棉花種植最合適的地方是伊麗河穀。水土不下中原,陽光又充沛,正適合棉花生長。最重要的,就是地廣人稀。”


    ‘張璪想要做什麽?’熊本悄然走了過來。


    韓岡,以及他所掌控的雍秦商會,對棉花織造這門產業看得極重。


    江南剛出了一點仿效的苗頭,就出現了魔教反亂。不是連人帶廠被造反的魔教教眾給燒了,就是在事後被說是逼反良民的主因,弄得江南州縣對織造工廠十分警惕,甚至都有不許辦廠的禁令。


    而從那一次旋起旋滅的魔教教眾反亂之後,宰輔們也再也沒有表現出對棉紡織造業的興趣。張璪突然間對韓岡當眾提了這麽一句,是隨口說話,還是想借勢做些什麽,著實讓人好奇。


    “北庭,”張璪看起來都沒察覺到自己的行動給周圍的同僚帶來多大的困惑,隻輕笑道:“那裏距離蘭州六七千裏,修鐵路不知要修到何時。”


    章惇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鐵路現在最多能隻能修到瓜州,再往西去,開支就大了。”停了一下,他又道,“其實到瓜州都算多了。從蘭州到瓜州,人口不過百萬,路程卻有兩千裏,真有些不合算。”


    是突襲?!


    熊本一個機靈,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是要搶奪韓岡對鐵路的控製權?


    他雙眼瞪得老大。


    章惇之前跟韓岡稱兄道弟,韓岡還幫了他一把,現在臉上帶著笑,卻冷不丁的和張璪、李承之聯手,捅了韓岡一刀。


    這可真是出人意料!


    唿吸不由的粗重起來,渾濁的血液也在老邁僵硬的血管裏加速流淌。


    這一刀下去,帶來的就是兩府和朝堂的大變局。


    而機會,便蘊藏在其間。


    不僅僅是熊本,蘇頌、曾孝寬的注意力都轉了過來。而沈括,熊本匆匆瞥了那位樞密副使一眼,風吹日曬的一張黑臉,竟然都白了。


    “遲早還是要修的,不論是蘭州到瓜州,還是再往西通到伊州、北庭,都是得修的。”韓岡斬釘截鐵的聲音鎮定無比,“隻有修好了鐵路,那邊才能算是中國之地。中國人口日多,必須向邊疆移民擴張。”


    依然是說了多少遍的陳詞濫調。


    但陳詞濫調之所以是陳詞濫調,就是因為有著顛撲不破的道理,並得到最多人的認同。


    章惇含笑點頭:“這話的確沒錯。鐵路的確是該修,鐵路修過去,移民的人才會多,日後才能成為中國之地。海外,西域,南疆,雖是遠離中土,不過若有了鐵路,有了時速二三十裏的蒸汽船,其實也就跟過去沒有鐵路時,出趟幾百裏的遠門差不多時間。”


    章惇笑得如同獵物入籠的獵手。


    熊本眯起眼睛,章惇看來已經覺得勝局在手了。


    不過正是因為鐵路利益如此豐厚,才會讓其他人都忍耐不住要分一杯羹了。


    說來說去,還是韓岡太過護食。


    要不然章惇、張璪不至於這般不顧麵皮,當眾下手。


    “正如子厚兄所言,”韓岡卻一派心無介懷的模樣,“鐵路其實讓天下變得小了起來。過去說百裏不販樵,千裏不販糴。但如今遠隔千裏,賣米照樣賺錢。現在在嵩山有別業的人家不少,都是夏天去,秋天迴,過去走一趟,不知要準備幾天,現在說走就走,早上走,晚上就到了,方便得就想去城外鄉下的親戚家一樣。”


    “也許十幾年後,去一趟伊州,去一趟北庭,也就兩三天的事,走一趟長安,更隻要一天。”沈括依然白著臉,卻還是將韓岡的話給接了下來。


    ‘隻是要實現這個目標,就必須在韓相公的指揮之下?’熊本讀出了沈括的言外之意。


    謙抑的一笑,熊本道:“千裏江陵一日還,是順風順水方能為之。若是李太白得知有一天,天下陸行都能一日千裏,不知又會有何詩篇。鐵路,朝廷還得更加重視。”


    更加重視。


    誰來重視?


    熊本說完向一旁瞥去,迎來的是章惇的深深一眼。


    心中想著章惇的反應,又聽見韓岡笑道,“一日千裏其實還不算快。天馬亦能一日千裏,卻快不過飛燕。”


    明擺著的轉移話題,控製節奏的圖謀,張璪卻讓熊本吃驚的跳了上去。


    “飛船已經能控製行動了?”就聽見樞密使這般問道。


    “飛船是比空氣輕的飛行器,上麵的氣囊太過榔槺,所以就是日後能加裝上蒸汽機,也飛不了太快。不過換作比空氣重的飛行器,卻是可行的。”


    “比空氣重?”


    就連心中正百轉千繞的熊本,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了那麽一瞬間。


    浮力原理早已為千萬人所知,飛船浮空的道理在場之人無人不曉。


    曾孝寬都驚唿道:“怎麽可能會有比空氣重的還能飛?!”


    默而不言的蘇頌出聲指正,“鳥就比空氣重。”


    韓岡衝蘇頌感謝的點了點頭,補充道:“蟲子也是。同樣體積的鳥和蟲都比空氣重。飛船的原理,來自水上,自然中不曾有,是人類觀察、總結,然後應用的結果。蟲、鳥飛行的原理,其實才是世間主流。”


    “有實物了?”


    章惇一臉鄭重,讓迴過神來的熊本心中發堵。


    張璪、李承之、曾孝寬卻都變得專注,韓岡不聲不響,又拿出了一個驚天霹靂的東西。


    “風箏便是,能浮空模仿便是鷹隼滑翔。不過風箏外形不合,另造了些模型出來,再過些日子,就能實驗載人滑翔了。暫時還不能飛行,唯一的問題,就是缺乏動力了。”


    章惇搶著問:“蒸汽機?”


    韓岡搖頭:“另外一種,不用鍋爐,不用水。”


    熊本看看蘇頌,又看看沈括,想要從他們臉上看出韓岡的虛實來,心中也堵得更厲害。


    當真能造出韓岡所說模仿蟲鳥飛行的機器,也許鐵路都不算什麽了。偏偏韓岡為人,一向是從無妄言,說到做到的。


    “是什麽?”章惇代所有不知情的宰輔問道。


    蘇頌代答:“內燃機。”


    “嗯,燒油的。”韓岡補充。


    章惇追問:“能造了?”


    “比蒸汽機要難點。”蘇頌道:“若什麽時候有了飛機,直接從天上發炮,那就是天打雷劈了。”


    宰輔們都開始想象那樣的畫麵,想著從天上飛來的炮彈砸到頭頂上的感覺。


    “飛機?”熊本笑道:“連名字都起了,子容平章、玉昆相公你們瞞得可真好。”


    “也不是瞞,因為才開了個頭,不敢妄言語。”韓岡小小的歎了一聲,“其實,飛機也罷,蒸汽機也罷,內燃機也罷,還有今天去看得鋼筋砼的建築也罷,都已經有了明確的目標,剩下的就是需要花時間去積累。積累到了,古人夢裏才能看見的東西,我們就能造出來。就如甘涼路的鐵路就比較難,想要連通到蘭州就要翻過洪池嶺烏鞘嶺,不僅要架橋,還要開山挖隧道。放在古代,想都不用想,肯定修不起來。隋煬帝修條大運河,修得滿地烽煙。但如今鐵路上萬裏了,不比大運河難?有造反的嗎?跋山涉水的鐵路是難,遠到北庭的鐵路更難,可放在如今,隻要決心去做,肯定能有更好的辦法來解決。”


    一室皆靜,久久,沈括喟然長歎:“什麽時候自蘭州至京師的京隴線全線貫通了,三經兩緯的全國鐵路規劃,也算完成了大半。”


    章惇深吸了一口氣,“扯得太遠。那都是以後的事了。皇帝的大婚就在三日後,還有什麽事沒考慮周全的。”


    宰輔們一個個迴過神來,熊本張開口想說什麽,卻又在章惇的目光中警覺的閉上。


    章惇結束了鐵路的話題,熊本所盼望的兩雄相爭,還沒開始就結束了。讓其扼腕,卻又竭力掩飾,不敢露出半點風色。


    話題來到近在眼前的天子婚禮,韓岡卻漫不經心的說道:“到時候都按班站著就是了。”


    沈括臉色恢複了許多,鬆下一口氣的問道:“還是讓燕達提點全城防務?”


    “不必擔心。還有劉仲武和王舜臣。”


    兩人分別是章惇和韓岡的心腹,有他們在,燕達即使想造反,也得先想想能不能過得了劉、王二人這一關。


    “當然,”韓岡又道,“還少不了鐵路總局的人馬。”


    “宮中呢?”


    “有王中正,更有太後,新進的也都是忠貞之士,不必擔心。”


    宮變之後,許多從太祖時起,便是班直成員的家族,全都被清洗出了宮中的行列。以各種提拔,重用為借口,將之調離京師。之後調入班直之列的新成員,一部分選自京營,另一部分則是來自各地禁軍的功勳之士。尤其是禦前諸班直,完完全全被太後掌握在手中。


    “皇帝?”


    “太妃?”


    “皇後?”


    “王楚公?”


    問題一個接一個,迴答也是一個接一個。


    大婚之日的警戒和應對,讓所有宰輔都放了心。


    會議就在安定的氣氛中宣告結束,當其他執政都先行離開,章惇的神色立刻嚴肅起來。


    “張璪是怎麽迴事。”章惇冷著臉。


    韓岡搖搖頭,“張邃明家裏在甘涼收了地,催著要修鐵路,私下裏說了一遍,方才又說一遍。”


    “隻是這樣?”章惇猶自狐疑。


    韓岡點頭,“隻是這樣!”


    章惇臉色稍稍緩和一點,卻依然是冷臉,“那玉昆你發現沒有,有人臉色不對?”


    “一棵樹上爬滿了猴子,下麵的猴子都盼著上麵的猴子掉下來。而不論上麵還是下麵,總有些猴子,希望整棵樹都倒掉,覺得這樣他們才有機會爬得更高。”


    章惇點頭,卻又失笑:“玉昆,你這個比喻將天下官吏一網打盡,連你我也不能身免。”


    “根據最新的歸類,猴子、猩猩和人,都屬於靈長目。隻是科屬不同。”韓岡揚了揚眉,“另外還有一個比較駭人聽聞的猜測,想不想聽。”


    “算了。駭人聽聞……該不會猴子成祖宗了?這我可受不了。”章惇隨口說著,但看見韓岡表情,臉一下掛了下來,“真的?”


    韓岡嗬嗬兩聲,笑而不答。


    章惇不想追問了,直覺告訴她追問下去沒有好結果,“還是說說皇帝的事吧。這麻煩事。早點結束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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