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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宗儒坐上了自家的馬車,直趨平章府。


    韓縝、韓維接受了韓宗儒的提議,打算先從蘇頌那邊著手。


    隻是在父、叔麵前侃侃而談的韓宗儒,上了車後,就開始頻頻的擦汗。


    章惇、韓岡皆是強勢的宰相,一切政務皆自兩人發動,蘇頌的形象越發的模糊。兩眼一抹黑,這讓韓宗儒開始擔心起一會兒與蘇頌的會麵。


    與外人交流可不是自己擅長的領域。


    也虧父親、六叔敢把自己放出去,萬一自己不小心開罪了蘇頌,肯定會連累家族。


    ……還是說他們根本沒有對自己抱希望,讓自己去拜見蘇頌,也隻是一個幌子。


    不自覺的,韓宗儒的想法又開始偏向消極。


    突然大起來的噪音,讓韓宗儒從低沉中警醒。


    敞開的車窗讓街上的喧鬧傳進車廂。


    韓璃將另一扇車窗也打開,迴頭問道,“阿爹,這樣是不是好些?”


    兒子的眼神中帶著殷殷關切,韓宗儒心中一暖,“沒什麽。”


    瞥了眼車窗外,大多數路人對街上往來穿梭的馬車毫不在意,但還是有幾道好奇的目光投射過來。


    向後靠上椅背,他閉上眼睛,“把簾子拉下來。”


    韓璃連忙將車窗上的細竹簾都拉了下來。


    透過竹簾,微風徐徐,吹不散車中暑氣,盡管跟世上所有的胖子一樣,韓宗儒很是怕熱,但他更不習慣拋頭露麵——如果有哪人打小兒出席宴請,或是麵見外客,迴頭就會被父母一通訓斥,換誰都不願意出外見人了。


    能在家人麵前侃侃而談,卻是畏見外人的性格,隻是給韓宗儒他平素裏不顧形象的舉動給掩蓋了。長輩不會讓他接待賓客,即使赴宴也不會成為關注的焦點。


    可今日卻是要獨自去見平章軍國的首相……


    睜開眼,見到的又是韓璃關切擔心的眼神。


    不能讓兒子看見自己不成器的樣子。


    韓宗儒眨了眨眼皮,給了兒子一個氣定神閑的笑容。


    收斂起即將拜見蘇頌的忐忑,思緒又迴到正事上。


    蘇頌未來的角色,這是韓宗儒迫切想要弄清楚的一件事。


    宰相統掌內外,太後、天子垂拱而治,而大議會則牽製宰相。


    這一體製成型後,韓岡、章惇將會繼續在政事堂中掌握大權,但蘇頌的位置呢?


    以蘇頌的身份,章惇、韓岡不可能不給他一個與他身份相符合的位置。


    是繼續擔任平章,還是是大議會的議長,等五年後再交給韓岡。


    如果真的是大議會的議長,他到底能做什麽?


    議員們並沒有上下級的從屬關係,每個人手中一張選票,沒有哪位會多上一張。


    這與議政會議不同。議政們即使都有著決定宰輔和國是的投票權,但提出宰輔的人選,擬定國是,都不是普通議政有資格參與的,而且在職位上,主從高下十分明顯。


    來自於天下各路州的議員從理論上來說,都是平起平坐的。蘇頌縱然可以用自身的威望來影響一大批議員,但更多的議員隻會按照籍貫的不同相互抱團。


    隻是宰相們肯定有辦法聚合這些烏合之眾,否則絕不會有這個大議會。但韓宗儒想不出有什麽招式可用,又不能憑空猜測,推斷必須建立在經驗的基礎之上,不然就是胡思亂想了,到最後,他也隻能等著看了。就像是陌生的森林中突然出現在麵前的一條路,不去走走看根本不知道前麵到底是什麽。


    “阿爹,到了。”


    韓宗儒心髒一陣狂跳。


    他知道自己緊張,也清楚自己不能緊張,但韓宗儒就是定不下心來。


    站在車外踏板上的家丁打開了車門,韓璃先下了車,隨即他就抬起了頭。


    下雨了。


    雨並不大,沒能衝散提前而至的暑氣,反讓空氣更加悶熱起來。


    隨行的家丁為韓宗儒撐起一麵油紙傘,一旁的車夫則惱火的望著天上。


    一場大雨,能洗清京師空氣中無處不在的煤灰,而一場小雨,則隻會將天空中的灰土灑在暴露在雨中的馬車上。淅淅瀝瀝的春雨過後,街頭上的馬車車廂上,到處都能看見星星點點的泥斑。家裏的這輛車,迴頭必須要清洗一番,不然可見不得人了。


    居京師,大不易。韓宗儒想著,這話放在現在說,也的確沒錯。


    韓璃上去遞了門貼,過了一陣,蘇頌的兒子蘇詒便出來迎接。


    蘇頌的府邸原是高家舊第,自高太皇壞事之後,高氏族人紛紛被請出朝堂,甚至京師。大多安置去了西京。髒的臭的,隻要是從朝堂上排擠出來的,全都給丟到了洛陽那裏去了。


    跟在蘇詒身後,韓宗儒父子穿廊過巷。高氏留下的府邸占地數百畝,比起另外兩座相府,更闊大了幾分。當蘇頌見客的位置,從通常的正堂、偏廳或書房,改到了後園,這就累慘了不擅運動的韓宗儒。當遠遠看見池畔垂釣的蘇頌蘇子容時,韓宗儒和扶著他的韓璃,終於是鬆了一口氣。


    韓宗儒在家中不受父親寵愛,幾乎沒有被招出去見過外客,也沒被帶著赴過酒宴。盡管家中叔伯輩皆身居顯宦,與蘇頌也多有往來,可大名鼎鼎的蘇平章,韓宗儒還是第一次與之見麵。


    坐在傘下塘邊的蘇頌,手持一根釣竿,手上拿著一隻銀酒盞,也不知是喝酒,還是釣魚。須發皆白,是個慈眉善目的小老頭兒。坐著的時候,腰背稍稍弓著,比起牛高馬大、老而益壯的文彥博,他的外相就顯得有些平凡了。


    蘇頌身旁,還有一青衣人,同在傘下,卻是站著。比起蘇頌的溫潤,此人就稍嫌鋒利了。


    三十多歲的年紀,卻沒有慣常士大夫到了他這個年紀都少不了的肚腩,反而肩闊腰窄,寬闊的肩膊將青衫撐起,顯得極為精壯。相貌亦是精悍,眉眼模樣與蘇頌相距甚遠。


    說是文臣,雖帶幾分文氣,可身材就不像。士人要麽富態,要麽清臒,少有健碩精壯的外相。可要說是武將,韓宗儒打過交道的一幹武將,隻要不是外戚蔭補而來,卻都是以膀大腰圓為榮,每日酒肉下肚,身高六尺、七尺、八尺,往往腰圍也能有六尺、七尺、八尺。


    不像是蘇家子侄,也不似蘇頌身邊得用的幕賓,更像是從江湖上招徠的護衛。如今市麵上的傳奇、小說裏麵,有很多名臣身邊都有一個兩個聽話得用的俠客,就像聶隱娘、昆侖奴一樣。


    韓家近邊境,有近萬莊客,數百家丁,設保甲,建忠義社,平日裏也養著幾個教習,演武習射,個個都有一身好武藝,隻是看起來遠不如麵前的這一位。蘇頌做了十幾年群臣之首,身邊有這麽一位俠客倒也是尋常。


    韓宗儒的到來,吸引了兩人的視線,在韓宗儒過長的注視中,兩人不約而同的皺起了眉頭。


    韓宗儒見狀收懾心神,不再胡思亂想。


    自家就是太容易分心了,要不然何至於讀書不成?暗自告誡,韓宗儒上前兩步,以子侄輩的身份拜見蘇頌。


    “宗儒拜見蘇丈。”


    從來沒有照過麵,還沒與蘇頌論過世誼,就主動自降輩分,這可不是有官在身的士大夫見麵的禮數,倒像是那些攀附權貴的無品士人。


    可韓宗儒卻不在乎,看到自己,誰不會想‘身子榔槺,相貌蠢笨,韓五、韓六怎麽派了這麽一個人來?’本來就沒什麽臉麵,這臉皮要不要倒是沒關係。徹底放開,或者說徹底不要麵皮了,倒是不緊張了。


    蘇頌還沒迴應,就聽得一人道,“我曾聽曹公說,家裏子侄皆不堪,倒是持國家的十一郎內秀,可惜不讀書。”


    韓宗儒頓時忘了禮節,努力瞪大一對小眼睛,直勾勾的望著蘇頌身旁的青衣人。


    這絕不是什麽護衛了,江湖俠客再不知禮數,也不會逾越到這般地步。這般大膽,蘇頌的親兒子都不敢如此搶話的。


    還有,三叔是這麽評價自己的嗎?內秀,不讀書。不讀書是正常評價,但內秀呢?自己在三叔麵前沒有多少表現。


    最重要的事,這個人跟被封做曹國公的三叔打過交道,而且語氣中還帶著平起平坐的味道。


    這個人到底是誰?!


    被此人搶了話,蘇頌卻全無怒意,反而做壁上觀。


    隻聽青衣人道:“康公的評價,前半句是對是錯,我倒是不太清楚,不過後半句,倒是說得不對。給六種動物、十一種植物命名,在《自然》上發表了八篇文章的作者,怎麽叫不讀書?”


    如同五雷轟頂,隻有一個聲音在腦海中大叫,他是怎麽知道的?!


    “靈壽韓季柔,就是足下吧?”


    韓宗儒期期艾艾,“……季柔是在下表字。閣下是……”


    青衣人十分幹脆,“我是韓岡。”


    韓岡?


    韓岡!


    韓宗儒眨巴了幾下小眼睛,方才驚醒過來。


    他竟然真的是韓岡?!他怎麽會在這裏?!


    心中驚濤駭浪,卻見韓岡偏頭:“子容兄,喧賓奪主,還望勿怪。”


    “無妨。”蘇頌抬眼,“老夫已經不管事了,隻管釣魚、喝酒、讀書,還有何事找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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