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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安到洛陽八百裏,洛陽到京師四百裏。


    三天前從長安出發,到了今天已經看見了熟悉的汴河。


    新造的鐵路與老舊的運河在京畿大地上齊頭並行,直通向那一座繁華富麗甲於天下的雄偉巨城。


    一座座高高拱起的虹橋從一側窗口掠過,由於黃河水帶進來的泥沙堆積,虹橋之外,就隻有高起的堤壩。但另一側,是一望無際的田野,間或點綴著大大小小的村莊。


    專供重臣的專車車廂上,裝設了玻璃車窗,而不是普通列車的木柵車窗。內部的裝飾,也是與呂惠卿的身份完全匹配。


    離開了長安京兆府,拖家帶口的上路。為官三十載的呂惠卿,還是第一次覺得千裏跋涉的旅程是如此的輕鬆。


    八節車廂,行禮、仆從,家眷,各有安排。甚至還有專門一節用來見客、起居的車廂。


    車廂寬闊,站起來甚至可以走上幾圈做散步。呂惠卿的臥室之中,甚至擺了一張興起不及十年的拔步床來,除了上下都固定以外,與富貴人家所用床榻別無二致,甚至比呂惠卿在長安用的床鋪都好。


    呂惠卿現在所在的書房,除了桌椅書架皆固定,一切與正常的書房無異。


    若說有區別,就是麵前的這一張獨運匠心的書桌。


    隻看桌麵,與尋常書桌別無二致,但書桌下方,卻是帶了抽屜。


    官造的筆、墨、紙,便整齊擺放在抽屜中。一方澄泥硯則是直接鑲在桌麵一角,硯台邊框上有著波浪狀的起複,這是精心設置的筆架。


    筆洗也同樣嵌在桌麵上一角,不過不是慣常的瓷器,而是新出的鐵胎琉璃器,以鐵為胎,熔石化液,搪製而成。琉璃盆色如白瓷,盆中的嬉水雙魚則是鮮紅欲滴。


    這還僅僅是一張書桌,車中其他各處,無不可見設計者的用心之處。


    騎馬風大,馬車局促,真要說起出行舒適,自是以行駛在鐵路上的有軌馬車為最。當年奔波於一座座驛之間的時候,呂惠卿從來沒想過出行還能有如此享受。


    盡管呂惠卿不想承認,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韓岡主持國政的這幾年,大宋的萬裏江山簡直變了一個模樣。


    大工大役,勞民傷財。即使新黨在位的時候,也絕不敢在區區數年中,興起長達數千裏的工役。


    隻是因為畏懼遼國,又看見了鐵路運兵運糧的好處,朝廷才開始決定大修鐵路。


    關中通了鐵路之後,縱使西夏複起,亦是反手可滅。但更重要的,是這一條條以軍事為名興修的鐵路,反倒帶來了更多的稅入,讓國勢蒸蒸日上。


    當從東而來的鐵路貫通潼關直抵長安,當從北而來的鐵路自太原直抵黃河北岸,呂惠卿不需要出門去看長安城中日漸增多的南北時新貨,隻要翻翻府中的帳籍,看看商稅增加的數額,就知道兩條鐵路所帶來的好處到底有多大。


    呂惠卿啟程前,正聽說京兆府的蹴鞠總社正準備與北地各大州府攜手,將各地蹴鞠聯賽的冠軍球隊,於年節期間齊聚京師,共爭競標,號為天下大會。


    沒有鐵路,沒有三日千裏的高速,這樣的提議,隻會被視為瘋人囈語。


    “鐵路雖好,日常維護就不是小數。”


    “光是節省下來的驛館開支,就足以彌補上維護費用。”


    “天下鐵路才幾條,能省下多少?”


    “鐵路是不多,但全都是修在交通要道上,這也是驛站開支最多的地方。”


    兩個兒子在前麵的爭論,透過車門傳了過來。


    呂惠卿搖頭,這種事有什麽好爭論的?這兩個兒子比起他們的兄長來差了不少,正經事卻不見他們爭。


    之前為了幾家越長安西去的中書官吏,還問到自己麵前,是否有唆使他們在名單上做手腳。


    呂惠卿當時就把兩個混蛋給趕了出去。


    什麽當問,什麽不當問,活了這麽大還不明白嗎?


    意外也罷,故意也罷,當事的七人都去了西域,那就是章、韓二人打算繼續維持朝堂上的局麵。


    不過王安石既然已經選擇了破釜沉舟,要保住新學的未來,想要將局麵再維持下去,可就越發的難了。


    呂惠卿就在此時,轉遷他職。


    章惇可以讓他無法覲見太後、天子,韓岡可以讓他在北地的幾個大州府來迴調動,但總不能不讓他路過京師吧?


    “看看熱鬧也好。”呂惠卿自言自語。


    能攪攪渾水更好。他如是做想。


    ……………………


    “介甫平章近況如何?”


    “幾乎快要複原了,前幾日登高,上覆舟山時都沒讓人扶。”


    “中風好得這麽快!在江寧的翰林醫官是哪幾位?”


    “還是家嶽的底子好。”


    “記得當年初變法,介甫平章連著幾夜不睡,第二天還能上殿與富、文之流打嘴仗,這身子骨,自不是尋常人能比。”


    “好身體是練出來的的。家嶽退隱之後,每天去書院之前,都要先去蔣山紫金山走一圈。不是如此,如何扛得住病?”


    兩位宰相走在殿宇間的廊道中,低聲的交流,讓所有人都不敢靠近。


    幾步路的沉默後,章惇的話題跳迴了朝堂,“……呂吉甫要入京了。”


    “亂不了陣腳了。”


    派係不同,韓岡也就不會像章惇一樣,擔心呂惠卿入京的危險。


    “陣腳不亂,水會亂。”


    “能亂哪家的水?王家?”


    “狄家。”


    韓岡腳步的節奏稍稍變了一點,隨即笑了起來,“狄家如今風頭占盡。家嚴前日還給我寫了信,問跟親家孫女爭後位的,究竟是狄谘家的還是狄詠家的?還是說狄家有兩個女兒都想要薦入宮中。”


    章惇也笑了,“幸好隻是一個。”


    “所以迴信去,就說是狄詠所生,卻是庶出,且嫡母悍妒,三歲便逐出家門,養在其伯父狄谘家中。”


    “若非身世曲折,豈得諸多口舌?前兩日,陸佃登門,也說起狄家事,說‘今士大夫家娶婦,亦必求嫡,況於天子’?”


    “這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了。”韓岡立刻道。


    “的確,如今有幾個嫁娶是在乎嫡庶的?”


    “門風比嫡庶重要。”


    “玉昆。”章惇搖搖頭,韓岡的糊塗裝得太過了,“男是看前程,女是看嫁妝。有了進士才,朝臣家的嫡女可任選。有個千畝田,縱使外室所生,亦能招個進士女婿。”


    如今士大夫家招婿,若非親戚故交,便是要看前途,少問嫡庶。


    一個才識駑鈍的嫡子,哪裏比得過一位進士在望的庶子?


    章惇還是奸生子,照樣娶得是名家之女。章惇是什麽身份?


    韓琦都是庶子,他又是什麽身份?


    男子前途與嫡庶毫無瓜葛。


    男子如此,女兒家也一樣。


    妯娌之間,比的也是嫁妝多寡,而不是嫡庶。


    嫁妝少了,你就是嫡出又如何?嫁妝多了,別說是滕妾所生庶女,就是外室所生,乃至奸生,還不是照樣大把人去爭?


    韓岡笑而不語。


    世風如此,何必多言。


    章惇也知韓岡脾氣,搖頭又道,“隻是庶出還好說,真的並不講究那麽多。慈聖再蘸,章獻寒微,哪個講究了?但狄家這個女兒身份委實太曲折了點。”


    慈聖光獻曹後,當初是先嫁了人,隻是新婚之夜出了意外,又被送迴了娘家。傳言說是新郎官在洞房花燭夜被金甲神痛擊額頭,頭疼欲裂,心知曹後貴不可言,自家高攀不上,甘願送迴,任其再嫁。真實情況如今已是無從得知,可不論從什麽角度來看,曹後是二婚無疑。


    至於章獻明肅劉皇後的出身,說寒微已經是太溫和了。根本就是蜀中銀匠龔美之妻,之後被賣給還是太子的真宗。這位前夫龔美後又改姓劉,與章獻皇後認為兄妹,還編了一個好身世出來。


    狄家女再差,也是樞密使家的親孫女,婚姻又清白。可她的父母實在不好定。


    到底是以所生為父母,還是以所養為父母?朝堂上為此頭疼了不止一日了。


    “前幾天太常禮院裏麵還吵了一迴。”韓岡笑道,他已經聽人說了當時禮院中爭論的內容。


    ‘親生父母俱在,女兒又不像男子,有過繼之說,自當尊其親生父母。’


    ‘狄詠夫妻棄其所生,狄谘收養,恩同再造,十幾年養育之恩,以春秋大義,當以其為父母。’


    ‘國朝以孝治天下。萬一其選為皇後,難道親生之母不須加恩,難道嫡母不須加恩,難道養母不須加恩。’


    隻為了這件事,禮院中便大吵了一番。


    “兩父三母,當真做了皇後,日後朝廷有得頭疼。”章惇歎著氣。


    “聽說太後很喜歡狄氏女。”


    “太妃似乎更喜歡玉昆你的內侄女。”


    “她喜歡的不是我那內侄女,而是想借助家嶽的身份。”


    兩位宰相於言辭間,對太妃頗有不滿。如果給外人聽見了,必然會惹來一場亂,


    “玉昆你,你看怎麽辦?”


    “相機行事吧。”


    韓岡越發的看得開。不過狄家女,的確不適合母儀天下。


    不過呂惠卿就要到了,他到底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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