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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更


    金悌不是第一次來到東京城,也不是第一次見識大宋皇城的富麗堂皇。


    但每次進入大宋京城,都會不禁要感歎大宋的富庶與皇宮的宏偉。


    恨不能生中國。這樣的想法,多年來無論是在國中還是在大宋,人前背後,金悌都不止一次感歎出口。


    但他是高麗宰相。


    因為出使大宋有功,數年間從民部侍郎升到宰相的位置上。君上如此深恩,豈能不粉身報之?


    身邊的副使柳洪,正局促不安。他也不是第一次來大宋了,但作為求援使者的身份還是第一次。


    遼國來勢洶洶,而高麗國中的情況他們更是一清二楚,能夠抵擋多久都是一個疑問。


    在前來東京城的一路上,柳洪甚至心誌動搖到想要就此在大宋久居。


    梁園雖好,非久戀之鄉。


    宋國不是避風港,逃到了這裏就可以安心久住。沒有背後的大高麗國,他們就什麽也不是。原本將他們這些高麗國信使視為上賓的大宋,對他們也不會再當一迴事。大宋的禮遇,來自於遼國的壓力,希望高麗能夠牽製遼國,如果做不到,那麽大宋也隻會將他們視如敝屣。


    必須要求來宋國的相助,保住他們的大高麗國。


    金悌縱使是化外之民,也讀過中國的經史。朝堂上苦苦哀求,表示忠義的確是一個方法,史書上也的確有過成功的例子。


    但麵對大宋的太上皇後,金悌卻知道不能這麽做。剛剛擊敗了遼國,這樣的國家有足夠的實力幫助高麗,可領導這個國家的太上皇後,卻必然英明神武遠勝前代君臣,豈是靠苦苦哀求就會出兵於遼國交戰?


    明主可以理奪,不能情求。隻是該怎麽說才好,金悌還是難有一個穩妥的說詞。


    心中煩躁,金悌坐立不安,起身就在等待覲見的垂拱殿東閣中打著轉。


    引導金悌、柳洪兩人的禮官見了就皺眉:“金大使,還請安心少待。很快就到覲見的時候了。”


    金悌停住腳,苦歎著:“鄙國國勢危殆,盼上國如赤子盼父母,如何能安心稍待?”


    “太上皇後有旨,宣高麗國使金悌、柳洪上殿覲見。”


    來自門外的通傳,打斷了禮官接下來的話,金悌慌忙和柳洪一起捧起了國書,小心的走進了垂拱殿中。


    新登基的天子端坐在正前方,小小的身子被寬大的禦座映襯得更為瘦小,方才六歲的新帝,現在也隻是一個擺設。而禦座的側後處,垂了一道簾幕,真正掌控皇宋威權的太上皇後便在那裏。


    金悌進門後也隻敢稍稍一瞥,便立刻低下了頭。謙卑的聽從禮官的指派,行禮,至書,問候,然後聆聽聖訓。


    “卿家遠來辛苦,高麗國事堪憂,吾早已知之。北虜前日入寇中國,西至大漠,東至海,萬裏無處不烽煙。子民罹難無數,幸得群臣得力,三軍用命,將北虜逐出。高麗為皇宋藩屬,高麗子民亦是中國子民。今日同遭虜難,吾亦感同身受。”


    來自簾幕之後的聲音清和,不如過去聽過的太上皇的聲音威嚴,可卻讓人感到安心,不似預想中如呂、武一般的冷酷。


    “太上皇後仁德至聖,”金悌一下跪倒在地,帶著哭腔求道,“北虜無故入寇,下國勢如累卵,盼上國之援如盼父母,還請上國看在下國一向恭順的份上,速速援救。”


    柳洪也不得不跟著跪倒,“還請上國速速援救。”


    站在東側第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臣無視跪倒的金悌、柳洪:“北虜前日慘敗,割土求和。不是太上皇後念在兩國交好近八十載,如何會輕易放過罪魁禍首?不成想轉頭便以一群殘兵敗將去攻高麗。”


    知道是首相韓絳,柳洪抬頭:“正是慘敗於中國,北虜酋首耶律乙辛心有不甘,故而轉攻下國。”


    “哦?”韓絳忽得怒道:“副使可是在怪罪朝廷?!”


    大宋首相怒喝,對高麗使者來說,就如同雷霆霹靂,柳洪連忙伏倒,以臉貼地,一疊聲:“罪臣不敢!罪臣不敢!”


    “韓相公。”來自簾後的聲音,有些責難的味道。


    “老臣失禮。”韓絳衝上麵拱了拱手,站迴原位,便寂然不動。


    太上皇後一聲輕歎,和聲對金悌、柳洪道:“大使、副使,還請起來說話。”


    金悌、柳洪再拜謝過,顫顫巍巍的站起身來。


    柳洪吃韓絳一喝,手腳都有些發抖,金悌膽子倒留著一些,苦苦哀求:“小臣鬥膽,再請太上皇後殿下速速救援下國,下國君臣,翹首以待,如乞甘霖。”


    “高麗乃是中國藩屬,遼賊犯其疆界,自然要救。敢問大使,此番要借多少兵馬?又有何處可以落腳?”


    出來說話的大臣一身紫袍,人物秀挺。眉飛目揚中,有著睥睨當世之態,英武中又不脫儒雅。年紀四十許,又站在西麵首位,其人的身份不問可知。


    “可是平滅交趾的章樞密?”金悌畢恭畢敬:“鄙國也隻求讓北虜退兵便成,下國小臣,豈敢指使上國如何行事。”


    “前日驚聞北虜南犯高麗,朝廷已經選出國信使,去往北界曉諭北虜,著其早日退兵。”韓絳下首的第一人出言說道。


    金悌已經有好些年沒有出使大宋,除了寥寥數人之外,大多數重臣都已經很陌生。但他在同文館中,當朝宰輔的名諱、次序、年齒都已經問清楚了。此人年紀與章惇相仿佛,相貌甚為出色,所立位置又僅次於首相韓絳,不會有他人,自是次相蔡確,


    “蠻夷如同禽獸之屬,畏威而不懷德。朝廷曉諭,豈會如下國一般問命而行,不敢有違?”


    蔡確沒有接口,隻微微一笑,讓於章惇接口:“大使離國彌月,可知貴國現狀?”


    “不知。”金悌迴道,“但小臣離國前,下國國主已經選派名將,調集大軍。雖不能力敵,但守禦城池,也非北虜輕易可破。”


    “三日前,登州來報。貴國西京已破,北虜正兵圍開京。遼軍兵臨城下,其軍中多有中國器物,飛船、霹靂砲皆備,破城隻是旦夕間事,不知城中又能逃出幾人?”


    章惇可以說謊,直接誆騙兩位高麗使者說開京已經陷落,高麗國王王徽業已降遼,事後若是被戳穿,推說消息不明就夠了。直接就可以打壓下兩名使者的要價,然後予取予求。但他不屑說謊,中國臨四夷,何須如此伎倆。


    漢人精工,天下萬邦無不知名,大宋的軍器之精良,金悌也是聞名已久。得知遼國軍中竟然有了大宋軍器,金悌心中憂急。臉上卻盡力掩飾,應聲迴道:“下國地窄人少,卻也有百萬戶口。王氏臨國數百年,世受恩德,忠臣義士車載鬥量。縱使戰事一時失利,卻也不會就此亡國。”


    “此番北虜入寇高麗,若高麗上下能並力抗賊,中國卻也不會坐視。”章惇說道。這是所有宰輔們共同的看法。


    若高麗當真能將遼國給打得慘敗而歸,大宋不介意撿個便宜。耶律乙辛這一番攻勢,已是孤注一擲。一旦慘敗,他還能鎮住國中諸部的可能性並不大。到時候遼國人心浮動,內相征伐,朝廷就是拚了命,掏出血本也要趁機將幽雲給收複,從此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隻是從最近傳來的消息中看,高麗能夠翻盤的可能性很小很小,微乎其微。隔海相望的海東大國,實際上幾乎就是個爛柿子,一捏就壞。能將遼國入侵的兵馬拖上三五個月就阿彌陀佛,想要擊敗遼人?得看老天什麽時候改姓王。


    “若貴國國王已降順遼國怎麽辦?”蔡確之下,隔了一名略年長的老臣,另一名年歲相當的大臣出言說話,“若高麗降遼,於我便為叛臣。我中國若出手援救,大使能高麗保不會反戈一擊?”


    金悌和柳洪都是拿著高麗國王王徽的國書來求救,但若是王徽投降了遼國,那他們可就成了笑話。


    這迴說話的大臣,在殿中諸臣中最為瘦削矮小,長相並不起眼,但聲音洪亮,中氣十足。金悌認識他,當年金悌出使大宋,還見過這位王相公最信任的副手。


    “曾大參,久疏問候。”金悌又行了一禮,“下國雖是外藩,國中上下無不知名節,國主如何會降於北虜?若想出降,又何必遣我二人來中國求援?”


    曾布搖頭:“高麗國主遣大使渡海時,遼軍不過剛剛南下。如今遼軍多已攻下開京,貴國國主會怎麽想,那可就難說了。時勢易變,誰也說不準人心會變成什麽樣。”


    “滄海桑田,有些事的確會變。但人之忠義,如日月之照,如何會變?!”金悌義正辭嚴,“金悌初見大參,尚是在十年前。這十年中大參的官位變了,但忠心想來決不會變。”


    被金悌頂撞,曾布亦不氣惱,點頭道:“大使所言甚是。時窮節乃現,忠心要看了才知道。”


    這分明是要拖延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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