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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皇後牽著趙傭的手,跟在抬著趙頊的肩輿之後,從側門進入前殿。


    她從崇政殿趕過來,並沒有耽誤了經筵開啟的時間。


    雖然不知道丈夫為什麽突然之間要重開經筵,可向皇後至少知道,官家絕不會是突然想讀書了。


    趙頊被扶上禦座,向皇後也在一側屏風後坐下。禦座的另一側,趙傭也落座,坐得端端正正。


    王安石、韓岡、程顥,連同三館成員,分左右立於殿下。


    看到韓岡與王安石隔著殿中央分列東西,再看看下麵的其他臣僚,向皇後臉色一沉,這果然是圍剿。


    迴頭怒視了丈夫一眼,怎麽就有這麽深的成見。一看到韓岡,就如臨大敵。要不是當初有韓岡挺身而出,現在坐在集英殿中的,就是那個裝瘋賣傻的趙顥了。


    向皇後滿腹怨言,群臣這時候已經禮畢,在宋用臣的主持下,王、韓、程三人又謝恩落座。


    經筵上,侍講並不賜座,王安石當年初入經筵,曾經上表要求天子確立侍講官坐而論道的資格,不過趙頊同意之後,他再上經筵,卻多還是站著。


    有此故事,之後的其他侍講上經筵,同樣都是站著為天子開講,久了,趙頊也不再賜座。今天的集英殿上,則是又破例了。


    韓岡大大方方的坐下來,等著皇帝的開場戲。


    宋用臣又站上前台,手上拿著一卷綾紙,照著念道:“夫儒者,通天地人之理,明古今治亂之源……”


    韓岡乍聽,感覺上就頗像是聆聽聖旨的味道。仁宗說過的話,鼓勵文治,隻是不如真宗的勸學詩流行。


    他用餘光瞅了瞅禦座上用來固定天子身體的靠墊,趙頊口不能言,長篇大論也隻能用手指寫出來,倒是辛苦他了。


    宋用臣絮絮念著:“……道術為百家裂,聖教為俗學弊……”


    韓岡眼皮跳了一下,對麵一下投過來十幾道的目光。差不多都是要看他的笑話。


    聽到兩句,在列的哪能還不明白天子想說什麽?趙頊這是避開了直接議論韓岡昨天的課程,改而在經術上做文章。而且還是主張‘一道德’,不然就不會有‘道術為百家裂’一句了。


    趙頊手腳不便,用指尖蘸著墨水所寫的開場白很短,不過十幾句話。抑揚頓挫的念過一通之後,宋用臣就代天子點起了王安石,“王卿作《三經新義》,訓釋經義,發明聖人作經大旨。布教化於九州,卿之功也。”


    王安石連忙起身,顫聲道:“臣有陛下,方得一展羽翼。”


    “韓卿。十年間,外定四夷,內撫萬姓。生民幼子多賴卿家得全。善莫大焉。”


    趙頊這不能是稱讚,韓岡能站在這裏,不是因為他有出將入相的才幹。幾句話隻擦了格物致知的邊。韓岡卻渾若不覺,也起身行禮:“臣得陛下簡拔於草莽,不敢不用心於王事。”


    “程卿之正,朕早已知之。論事不論人,程卿之後再無一禦史有此德量。”


    程顥同樣起身拜謝。他看著若無其事,不過下麵的呂大臨臉色不好看。天子對新學可謂是一往情深。這不是拉偏架了,提都不提兩家學問,根本不讓韓岡和程顥有發揮的餘地。


    “三位卿家各有勝擅,故朕禮聘入資善堂中講學。隻是三位卿家在道理上各持一端。太子年幼,無所適從。‘惟精惟一’,道不純,則心難正。士庶心不正,一家之禍。卿大夫心不正,朝堂州邑之禍。天子心不正,天下之禍。不知諸卿可有良策以教朕?”


    這是誰弄出的問題?韓岡倒想問問趙官家,把自己和王安石、程顥一並招入資善堂,究竟是集英殿上的哪一個?!


    程顥眉頭也稍稍皺了一下,天子的話聽起來就是要以新學教太子,無論是韓岡還是他程顥,都必須向新學低頭。


    王安石、韓岡、程顥在教書育人上的觀點大都類似。三家都是義理一派,隻是各自的理,或者說道,不一樣罷了。但孟子的修齊治平,卻是三家共同的依歸。現在根本沒必要這麽做。


    “陛下。‘片言可以折獄者’,子路一人也。正所謂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堯清問下民,故有苗之惡得以上聞。舜明四目,達四聰,故共、鯀、驩兜不能蔽也。治政如是,治學亦如是。當博學之,方能審問之,明辨之。”


    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宋用臣話音剛落,韓岡就再一次站起了身。迫不及待,選擇直接開戰。不能順著皇帝心意,要不然仗就難打了,


    “子曰:‘好古,敏以求之’。陛下循聖人之教,追崇唐虞之三代,不為不善。然時過境遷,禮法亦應時製宜。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損益,可知也。陛下欲追三代,不可不損益之。三代之治亦多有難行於世者,今當付之公論。”


    蔡卞前麵受了氣,正等著韓岡,立刻反駁,“先王之道,仁也。先王之術,禮也。《周官新義》,明先王仁禮之本意。煌煌之作,燭照百世,何須再議與群氓?”他挑了一下眉,“卞敢問樞密,何者為應時製宜?”


    “以先王之法考之,又以實驗之。驗之得實,又合先王之法,人情所順,可為‘宜’也。非此,則悖於時。不說讀周官要應時製宜,就是論語亦須如此。論語曰:君薨,百官總己聽於塚宰三年。今日可行否?”韓岡反問。


    古時天子駕崩,新君要守製三年,這三年裏,百官悉聽命於宰相。這是孔夫子所說。


    於今當然是不可行的。這不是出權臣的問題了,而是被篡位的危險了。如今天子服喪,皆以日為月。哪裏會將國政交托給大臣?


    “自是不可。”不等蔡卞組織好言辭,韓岡就自問自答,“三代所行良政,於今已不可行。三代之國,國小而民寡,事不繁,訟不多,君王可垂拱而治。皇甫謐《帝王世紀》有載,禹之時,天下人口一千三百五十萬。成王時,天下人口一千三百七十萬。又裂土分疆,甸服不過五百裏,五百裏外封侯,千裏之外,就得撫之綏之。廣南鳥獸居,江左蠻夷地。冀北有狄,雍西有羌。王命難離黃河南北。可見國之小,民之寡。於今四百軍州,疆域萬裏,人口以萬萬計,豈是三代時可比?小國寡民可以清靜無為治之,而今疆土人口遠過之,又如何不當應時製宜?”


    “應時製宜,相時所變者,用也。其體當如一。”王安石以體用論迴應韓岡,體,是本質,用,是表象,不論時代是否變了,根本和本質的東西是不會變的。他又轉身麵對趙頊:“臣奉陛下之命,作三經新義,一道德,變風俗,十餘年來,小有成果。然如今風俗雖稍變,道德尤未一。臣雖老邁,不敢辭其責。但各家之說,亦有可取之處。誠不可棄,當擇其善者而用之。”


    趙頊的心意,王安石明白了。並不是要壓製韓岡,這並不是聰明的做法,而是將他納入體係之中。在重釋經典的無窮多的爭議中,將他的精力消耗殆盡,不再為患。


    王安石方才確定了韓岡態度,不再有何猶豫,先配合把韓岡弄過來編書。《三經新義》不可更動,但五經之中還有《易》和《春秋》未解,慢慢跟他爭好了。


    新法難以撼動,新學又在國子監中成為欽定的教科書,想要改變這一切,根本不可能。王安石也不會像變法之初時那般,有不合己意的論調立刻加以攻擊,要除之而後快。十幾年的時間沉澱,已經給了他足夠的自信。就是總能別出機杼的女婿,王安石也有信心讓他心力耗盡。畢竟在五經之中,《易》和《春秋》是公認的麻煩。


    “敢問平章,何者為善?”韓岡轉身麵對王安石,“孔子曰:尊德性而道問學。治事當誠於實,論學、治學亦當以實驗之。如若不實,不可稱善。”


    “樞密之實,可是道理之實?”蔡卞鬥誌滿滿,又率先反問,“樞密舊年曾經講過以‘旁藝近大道’,如今再看,卻將旁藝作大道。”


    韓岡所倡導的學術,很難被經義所約束,實際上也完全跟經義掛不了鉤。蔡卞毫不客氣的指出了這一點,還把韓岡當年學業尚未有成時的話,當麵丟了出來。這也不算是秘密,當年知道的人就不少,現在也早傳開了。


    “傅說,版築之徒。為殷高相,國大治。其何以治國?技近乎道也。觸類而旁通,舉一而反三,於版築間,治國之術已明。”


    蔡卞冷笑了一聲:“看來樞密覺得不需要讀書了?”


    “皋、夔、稷、契之時又有何書可讀?”韓岡看了對麵王安石一眼,


    王安石臉色黑了三分,韓岡是戳他的軟肋。


    當年王安石初入政事堂,與同列宰輔爭論變法,曾‘公輩坐不讀書耳’,當時同為參政的趙抃反駁道:‘君言失矣,皋、夔、稷、契之時,有何書可讀’。堵得王安石一時沒話說——堯舜和他們的臣子所在的時代,當然是不會有儒門經典,也就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而已。


    不過韓岡緊接著又對蔡卞道,“聖人之所以為聖,就是因為聖人留下了《詩》、《書》、《禮》、《易》、《春秋》,使後人有書可讀,貫通之後可明道理。自此世人有了通衢大道可走,不必辛辛苦苦從頭自悟。隻是當有了經典之後,卻讓世人少了應用。讀書人性情、智識、閱曆迥然有異。對經典的理解也各不相同,這就是傳注多歧的緣故。若想明辨其對錯是非,就隻能再以實驗之。‘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不能惑於傳注,惟誠於實。”


    兩句孟子的話,也正是韓岡拿來做幌子的依仗。


    “民胞物與,何如墨翟之言,不知父母所親何在?”說話的是排在後麵的陸佃,也是王安石的弟子,同在館閣中,韓岡方才沒有注意到他。


    張載的愛必兼愛被說成是墨家,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每次反駁起來都很費口舌,“大君,宗子也,大臣,家相也;‘長其長;幼其幼’。由近而遠。有親疏之別,上下之序,禮也。墨家兼愛,視父母路人如一,悖於常性,非禮也。”


    “‘乾稱父,坤稱母。大君者,吾父母宗子’,樞密亦天子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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