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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章寫得很慢,畢竟不是專業。


    讓天下的農戶都能用上便宜的鐵製農具,這當然是一件好事。不過趙頊能不能接受這個提議,或是在接受提議之後,能不能持之以恆的執行下去,那就兩說了。韓岡很清楚這一點。


    以大規模的傾銷,將鋼鐵製品的價格大幅壓低,不但有鋼鐵流入敵國的可能,也會損失大量的利潤——至少表麵上看起來如此——還讓許多鐵匠失去了生計。這樣的政策延續下去的可能性很小。


    這與新法不同。新法能充實國庫,使得朝廷,就算如今天子為了鈞衡朝堂,任用舊黨,也不會改變繼續推行新法的心意。可看到大量的利潤流失,誰還會去想百姓們耕種的辛苦?——過去幾千年不都是這麽來的嗎。到時候,一個遼人收購農具的奏章,就能讓天子改弦更張。


    但這個提議對絕大多數的百姓有好處,提出來也不會損失什麽。隻是想真正推行開來,還是等到自己做了宰相或是執政,能夠影響朝政時再說吧。


    話說迴來,賺錢的辦法韓岡其實也有。王安石和馮從義的信都在今天到了,一個是借用朝廷的驛傳,另一個則是用的順豐行的商隊。


    韓岡很早就在想要是能將遍及天下的驛傳體係利用好,也是個不得了的財源,郵政本就是個賺錢的大買賣。朝廷眼下每年往驛站裏麵砸進去上百萬貫的真金白銀,就算一時之間隻能幫著賺迴來一兩成,那也是十幾二十萬貫了,而且日後隻會越來越多。


    隻是這件事韓岡並不著急,天子正愁著自家老是立功,現在寫奏表提議上去,也是打入另冊的份。還不如放一放手。


    “代州的事先放著。”韓岡笑著道,“真要有什麽事,也是幾年之後,不可能是現在。如今還是先清閑一陣吧。好歹是幾十年的老仇家完了。”


    折可適附和道:“家兄前日也寫信來說,不知該怎麽打發時間呢。”


    “有空時那就多讀讀書。”黃裳說道,“演習武藝、習練兵法之餘,把看書當消遣。就是不喜經學,不過讀史可知過往戰例,有補於用兵之道。”


    “家兄最怕的就是讀書,看到白字黑字就腦仁疼,一輩子也不指望能改過來了。”折可適自嘲的笑了一笑,將門世家的子弟,經史也就在小時候看一看,年長之後,除了喜歡讀書的人以外,大部分子弟寧可習練弓馬,不獨折可大一人,“倒是家十六叔一向愛讀書,家裏牆邊一圈書架,全都是經史子集。前些日還托小弟去市麵上找蘇老泉的史論集寄迴去。府州那裏一間書鋪都找不到,也隻有雜貨鋪子代賣黃曆,六經都沒處買。”


    “蘇洵的史論有什麽好看的。”黃裳搖頭,“老蘇父子慣自小處起議論。其論六國,老蘇說弊在賂秦,大蘇轉去論過秦,小蘇隻說六國不能合力。皆是隻見其一,不見其餘。秦滅六國,伐戰勝之,伐交勝之,人心亦勝之,六國何以不亡?秦之亡,乃是戰不勝、交不利,人心背離……”


    “好了,好了。”韓岡打著適可而止的手勢,“要批蘇家父子的史論,也得讓人先看過才好說。一口否定,誰會心服?”


    三蘇的史論,世間流傳甚廣。其中一二名篇,後世也流傳千年。韓岡基本上都通讀過,覺得很有些意思,但也隻是有意思而已。乍看是很有些味道,但看得多了,也就膩味了。而且有許多不通的地方。隻是別人要讀,韓岡也不覺得有必要義憤填膺。


    黃裳醒悟過來,折可適不是跟他辯難的同門,拱了拱手,然後歉然一笑。


    折可適笑著搖搖頭,示意沒什麽關係。又對韓岡道:“記得龍圖曾經也說過,蘇家父子是縱橫家一流,所學不正。”


    “這話是家嶽所言,當初我隻是轉述。不過當今的儒門中人,倒有大半是這麽看。”韓岡笑了笑,補充道,“我也不例外。”


    蘇洵的弊在賂秦,迎合的是仁宗年間元昊起兵立國的時勢,是借古諷今,反對給西夏歲賜以求息兵。並不是為了論六國而論六國。說起道理,真的放在戰國末年的環境中來評價,其實是很偏駁的。


    蘇軾的六國論則是偏了題,變成了過秦論。不說六國因何亡,不說秦因何得天下。隻說秦速亡,乃是因為不養士之故。隻要能將‘智、勇、辯、力’這四等人豢養起來,剩下的愚民無人領導,縱受壓榨也不用擔心。抱著這樣的觀點,所以一說到免役法的不好,就是官宦人家若是少了衙前役的百姓在門前奔走,將會‘凋敝太甚,廚傳蕭然,似危邦之陋風,恐非太平之盛觀。’


    至於蘇轍的六國論,最近才在士林中傳播開。說六國覆亡是坐視趙楚齊燕坐視秦人攻打據有中原腹地的韓魏,等韓魏一滅,四國亦不能獨存。從天下地理戰略上不為錯,但指望山東六國能長年累月的守望相助,還不如指望老母豬能爬樹,一點現實意義都沒有。


    三蘇的《六國論》以說動世人為目的,並不在乎說辭的是非對錯,牽強與否。在儒門,這是不可容忍的。於儒者看來,道理應該是萬世不磨的規則,怎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所以王安石對蘇洵、蘇軾的評語,最嚴重的就是說他所學不正,乃是縱橫術。


    而且不僅僅是王安石,二程,還包括張載,都批評蘇洵的史論,是蘇張之流。以其兩頭說話,總是試圖以小證大,是縱橫家的手段。


    韓岡將這些觀點簡略的說了一通,折可適點頭道,“原來如此。”


    “不僅如此。”靜坐著的黃裳忽然又接口,“如果僅僅是因為史論,便說是三蘇乃縱橫家一流,那倒是汙蔑了。蘇明允所著的《權書》、《衡論》、《幾策》,蘇子瞻在參加製舉前,上《進論》二十五篇,《進策》二十五篇,乃至蘇子由在製舉考試中,以道聽途說之言汙蔑仁宗,這一樁樁事做出來,卻都是在運用縱橫術,以博功名。”


    黃裳言辭變得激烈起來,“此外蘇家父子的錯繆並不限於史論。蘇明允有《易論》,說《易》之難明,乃是聖人故意為之。‘探之茫茫,索之冥冥,童而習之,白首而不得其源’。聖人之學難窺難測,如天之高,神之幽,故而世人尊聖人而不敢違。也就是說聖人是故弄玄虛,就像售符水的巫婆神漢。這番言論,卻把聖人看得淺了。故弄玄虛,那是縱橫術中的一條法門,豈是儒門正道?!賊眼裏看人都是賊,此是一例!”


    折可適有些發怔,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黃裳如此激動的樣子。而黃裳一通話砸了出來,省悟過來之後,又自覺失態,道了歉,坐下來喝茶。


    道統之爭,一如生死大敵。從黃裳身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韓岡暗暗搖頭,心中也有幾分凜然。


    前幾日他剛剛收到蘇轍對《春秋》的幾篇注解。本想著拿出來跟黃裳一起評析。在《易》和《春秋》兩經上,黃裳有著很高的造詣。而且韓岡手上還有蘇軾對《春秋》的注釋,正好可以將蘇家兄弟二人的觀點一起研讀。但現在看黃裳的模樣,還是等過兩日再說。


    不過韓岡對蘇軾經學觀點印象更深的,是他對《中庸》一書的大加批駁。而黃裳對三蘇父子的成見也來自於此。蘇軾說《中庸》其書鄙滯而不通,汗漫不可考。又說《中庸》的作者子思求聖人之道而不可得,所以‘務為不可知之文’,也就說子思不懂裝懂,然後故作高深,欺騙後世。而後人被其唬住,‘相欺以為高,相習以為深’。


    這與張門、程門乃至新學三家的觀點完全對立。但韓岡則有兩三分讚同。他一向主張大道至簡,反對往玄虛裏說話。把中庸當成行事準則就夠了,若是鑽著字眼,沉湎於經傳,跟皓首窮經的漢儒也沒兩樣了。要明體達用,關鍵是實踐在世間的‘用’啊!他要實踐自然科學,當真要在儒門經典上花費太多功夫,可就走偏了。


    “蘇氏父子,其謬甚明,倒也不用擔心亂我正道。”韓岡慢條斯理的說道,“可慮者,一幹似是而非之言,似是而非之論。似是有理,使人難辨真偽。實則錯繆,致人遠離正道。”


    折可適屏聲靜氣,雖然有些不明白,但韓岡平淡的語調中,卻有種莫名的壓迫感。


    “子曰:鄉願,德之賊也。鄉願何以為賊,‘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汙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惡莠,恐其亂苗也;惡佞,恐其亂義也;惡利口,恐其亂信也;惡鄭聲,恐其亂樂也;惡紫,恐其亂朱也;惡鄉願,恐其亂德也。’”韓岡抿了口茶水,潤了潤喉嚨,“這些歸納起來,也就四個字,似是而非。人如此,道亦如此。亂大道者,也就在這似是而非上……”


    黃裳坐直了身子,抿著嘴,眼神堅定。


    韓岡一番話雖未有明指,但他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總結起來,就是正邪不兩立。對於其他學派,要硬頂著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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