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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3章浮雲蔽日光(3)


    這一天的崇政殿外,彌漫著一股怪異的氣氛。


    無論班直還是內侍,都無心守衛殿門,甚至都不顧規矩,低聲的交頭接耳。


    飛天遁地的故事隻出現在傳說之中,許真君的拔宅飛升更是人人都要羨慕,隻是都知道這等美事輪不到自己。可今日偏偏出了異事,軍器監竟然送了一個籃子上天了。裝在籃子裏的東西很好笑,是一頭豬。但豬能飛上天,人當然也可以。


    過去在宮中的傳言中,韓岡隻是一個年輕有為的官員,最多可以說一句前途不可限量。但此時在守殿班直和內侍們的眼裏,跨進殿中的韓舍人他身上,卻鍍上了濃濃的一層神秘色彩,讓人不禁聯想起,他一直以來矢口否認的藥王弟子這個身份。


    韓岡走進了殿中,他們都豎著耳朵聽著殿中的動靜。


    “韓卿!”趙頊略顯急促的聲音從殿中傳出來,“軍器監中可是有造能夠飛天的船隻?”


    “確有此事,臣命名為飛船。”韓岡給了一個肯定地迴答。但他輕描淡寫的語氣似乎在說著此事不值一提,“不過此前僅僅試驗了三五迴,隻敢裝上禽畜,還沒到載人上天的時候。臣本準備等能送人上天之後,再來稟報陛下。”


    竟然是真的!


    韓岡答得如此爽快,反而讓趙頊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麽好。他本是在聽著樞密使吳充有關河北禁軍改編的匯報,沒想到半途中,權知開封府的韓縝匆匆忙忙的求見,一問之下,竟然是軍器監送了一頭豬上了天,惹起了京中的大騷動。


    豬飛上了天,這話乍聽起來很好笑,但細細想來,就讓人笑不出來了,甚至讓趙頊感覺有些毛骨悚然。


    這可是飛天啊!


    一邊的吳充,也是覺得韓岡的行事越發的不合正道,方才他就灌輸給了趙頊不少危言聳聽的話。一等韓岡承認,便站了出來,厲聲喝問:“韓岡,你好好的板甲不去打造。卻做這等神怪之物,致使京城騷然……”


    “少見故而多怪。蟲鳥皆能飛天,也不見有人驚訝。”韓岡毫不客氣的打斷吳充的指責,“若是一個月下來,天天都能見到飛船上天,也就不會有人再多看一眼。上元節的燈會,年年萬人空巷,觀者目眩神迷。可若是一年三百六十天,京中日日有燈會,京城百姓還會有興致嗎?習慣之後,也就隻是平常而已。”他很是不屑的一笑,“柳河東《黔驢》一篇,想來吳樞密必定聽說過。虎之畏驢,乃因其不知驢。待其知驢之底細,那驢也便成了虎的腹中之食。隻要日後京中天天可見,明其底細,也就不會再有今日之事。”


    吳充臉色氣得發青,趙頊卻沒有關心。他性急的問道:“韓卿,你到底是怎麽讓船上的天?”


    韓岡衝著天子欠身一禮:“臣對此已在《浮力追源》有過說明,此與鐵船同理。隻要整體的密度小於水,鐵船便能浮於水。若想浮於空氣,隻要比空氣輕就行了。飛船之所以能飄在空中,就是因為其整體要比空氣輕。”


    “氣難道有輕重之別?”趙頊追問著。


    “空氣無形而有質,乃物也。其既為物,自有輕重。熱氣則輕,冷氣則重……”


    “一派胡言!”這下輪到吳充打斷韓岡的話:“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越是高處就越是寒冷,何曾見過高處反比低處熱的?”


    “正是因為高處不勝寒,故而熱氣會往寒處行,此乃天道循環,陰陽互補之理。若非如此,飛船何能飛天?”韓岡微笑著:“而且熱氣上浮尋常即可見,隻因吳樞密是君子,故而不知。”


    吳充知道韓岡絕無好話,正待發作,趙頊則搶前一步,好奇的發問:“韓卿此話何解?”


    “禮記有雲:君子遠庖廚。吳樞密仁人君子,故而不知廚中之事。而韓岡不才,則是略有所聞。即便是廚中燒火的粗實女婢,也是知道熱氣是往上走的,否則煙囪何不往地底修?”韓岡語帶譏諷的反紮了吳充一記。


    吳充沒想到韓岡口舌不饒人,臉色更加陰沉:“不論飛船之理如何簡單。可世人多愚,日後必會有妖人以此為仗,用來煽惑世人。”


    “若是不知情由,飛船確是會讓人有些驚訝。不過論其本源,也隻是俯仰可見的尋常之物。韓岡亦僅是根究其理,進而推而廣之。所謂格物致知就是如此。人皆有知,隻要教化得力,必然讓妖言無所遁形。如果今日韓岡拿出一艘鐵船,不知世人可會驚訝?”


    吳充就是等著韓岡這句爭辯,立刻追逼道:“若當真能教化萬方,飛船當會遍及天下。”他轉身對著趙頊:“臣恐日後天下城垣便從此無用,就連皇城也要任人出入了。”


    此話一入耳,趙頊便不自在的在座位扭動了一*子,若是賊人從天而降,城垣的確無所施用。


    韓岡卻仿佛聽到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樞密是在說有人能從比開寶寺鐵塔還要高的地方跳下來潛入宮中?既有此能,五丈宮牆亦難擋。”


    “難道飛船隻能上,不能下?”


    “飛船之大,猶如屋舍殿閣一般。懸於空中,或許會忽視。但若是降下來,隻要眼不瞎,何人看不見?再說了,飛船隨風而行,如蒲公英一樣,無風不動,乃是隨波逐流之物。可不是如同行人車馬,想往哪裏去就往哪裏去!”


    韓岡和吳充鬥起了嘴,趙頊聽得不耐煩了。說了半天,都沒說到他關心的事上。提聲打斷了兩人的爭辯:“韓卿!這飛船一物,究竟本於何處?格於何物?”


    韓岡先為此前的失禮告了罪,然後迴道:“迴陛下,就是市井中常見的孔明燈。隻不過放大了百倍,從隻能帶著蠟燭的燈盞,變成了能載人的飛船罷了。”


    “孔明燈?”趙頊驚詫無比,他可是從小就看著孔明燈點著升空,從來都沒想過能由此造出可載人的飛船來。


    “正是孔明燈,燃燭便能浮空,便是因為燈中空氣受熱之故。”韓岡瞥了麵色發黑的吳充一眼,“隻要當場看一下飛船的構造,也就能瞧出其中的門道了。世間之事往往亦是如此,看似鬼神莫測,一旦說破,其實一文不值。”


    趙頊不意韓岡說得這般輕巧:“韓卿,鐵船不過是浮水而已,飛船可是能飛天啊……”


    “不知陛下何有此言?要說原理,飛船僅是對浮力的運用。要說本源,就是一個略大一些的孔明燈罷了。說到用處,能做的也不過是能代替巢車,遠觀敵陣。遠比不上鐵船,能帶動與鋼鐵有關的軍民器物製造水平的整體發展。”韓岡頓了一頓,“臣也不敢欺瞞陛下,打造飛船之本意,多為光大氣學之說,格物之理。若不是這飛船還有著一點可以頂替巢車的功用,臣甚至都不敢拿軍器監的名義來做。”


    韓岡臉上的困惑讓趙頊不禁自問,自己是不是太大驚小怪了一點。不過就是能讓人飛天而已,算不得什麽大不了的……這可是能讓人飛上天的工具,趙頊也隻在做夢是才幻想過的事情,神仙方能為之。現在有人在自己麵前說,這根本算不了什麽?那為什麽幾千年來,就沒一個人想到過!


    趙頊半眯起眼睛,緩緩說著:“韓卿太過自謙了。”


    韓岡搖搖頭:“這就是格物致知!並非世人才智不及,隻是沒去想而已。風吹草動,葉落花開,雖是尋常,卻自有至理在其中。隻要不是視之為常,一眼帶過,去根究其理,必然會有所得。”


    “韓卿所言確是至理……”


    軍器監所造的飛船在京城中引起的轟動,遠在之前鐵船、板甲之上。連韓絳、馮京等宰執,都在震撼中一時無語。


    原本位於汴河邊庫區中的飛船基地,也給移到了興國坊中。而外界一片沸騰,韓岡卻根本就不當一迴事,這樣的態度下,讓他在世人眼中變得莫測高深起來。


    盡管士林中的評論有著不少雜音,可韓岡在禦前廷對時,已經明明白白說著飛船模仿的是孔明燈。這麽簡單的道理,不知多少人聽說之後,在暗恨自己為什麽沒有想到。


    同時飛船的成功,讓許多印書房連夜加印起原本是手抄本的《浮力追源》來。而張載的關學,終於在韓岡的極力推動下,走到了京城這座舞台上。橫渠四句教,也在京城士子口耳相傳中,傳播開來。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四句話的氣魄宏大,道盡了儒門子弟應有的作為。一時之間,橫渠張載的名望壓倒了諸多名儒,而成了士林之中,最受敬仰的幾人之一。


    當然,此時最為吸引京城、乃至整個京畿目光的,還是在興國坊中全力整修的飛船。


    二月中旬,也就在騷動後的半個月,‘載人飛船’在萬眾矚目下,於金明池畔飛上了天空。周全,這位在河湟丟失了右手的老兵,也成了這個世界上第一位踏足虛空的凡人。


    抬頭望著虛懸在近百丈的高處,被波瀾不興的微風吹向湖麵的熱氣球。歡聲雷動中,韓岡冷淡的笑著。


    隻是離著他的目標,又向前邁進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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