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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9章望河異論希(4)


    韓岡低頭看著手上整理出來的文字,與方興的匯報對照來參考,最後點頭道:“進度不錯,辛苦了!”


    方興陪笑著:“是提點的競爭獎勵管用。”


    韓岡每天用獎勵來鼓勵各組競爭,每天總計一百五十貫的懸賞,隻取前十名賞賜,就讓一萬多人拚了命的幹活,一天的進度幾乎能抵得上尋常的兩天。正常情況下,民夫們怎麽也不可能的這般勤力。


    王旁則歎道:“也是玉昆待人寬厚,才能得民伕信任。得了信任,才會如此賣力。”他看著大堤上,隔著一段就有一座的工棚,裏麵不僅僅是民夫們休息的地方,棚子下麵還排著一隻隻盛滿了水的水桶,不時的就能看到有人過來舀上一瓢灌下肚去,“換作是其他地方,哪家會給民夫們提供鹽水喝?”


    方興也道:“民夫在烈日下辛苦做活,流汗極多,我們這邊摻了鹽的涼水都是為他們準備著,一天差不多都要用上一石半的鹽。就是不知其他地方能不能做到。”


    “難說啊……”韓岡喟歎道。他能管著開封府的流民,監察沿河各縣的工役,卻管不到京畿以外去。


    昨日中書下令,征調了一批流民往洛陽那邊去修築黃河大堤,這雖然如了韓岡之願,但要指派流民一路走過去,還是要費不少周折。最關鍵的是不能讓他們往東京城去,想想也隻能安排他們沿著大堤走。而流民們到了洛陽後,那裏的官員想來也不會如自己一般用心,民夫的傷亡率不用想也會大於白馬這邊。這等於是自己將他們送進虎口,韓岡的心中總是有點難以釋懷。


    看著韓岡心情有些沉鬱,方興識趣的轉圜道,“如今東京一段河堤已經動工,洛陽也要跟著動工,過幾日,從洛陽到大名的河堤都要開始修築。”他感歎著,“黃河之患,在沙而不在水。日前準備用浚川杷來疏浚河道,目的也就是為了驅沙。提點的方略,由不得天子不心動啊!”


    “誰讓玉昆說出來的道理,都沒人能駁得了?”王旁附和的笑著,“”


    韓岡搖頭:“有些人隻是暫時觀望、等待時機而已,不是當真認同。”


    束水攻沙的方略,前些日子從王安石口中說出來後,就在朝堂上掀起了軒然*。畢竟是將過去行之千年的治河手段全盤推翻,反對的奏疏如雪片般飛來。可細細數來,真正反對的最為激烈的僅僅是一些想博取名聲的小臣,最大的也不過是幾名禦史而已。舊黨重臣一個個都閉著嘴,富弼、文彥博等人都沒有說話。


    韓岡的提議很有些道理,加之楊繪的例子、還有鄭俠的例子都擺在前麵,誰願意出頭成為東京人的笑柄?而且韓岡的性格也漸漸地為人所知,言不輕發,行必有據,這兩年一樁樁的事跡驗證著,又有誰敢立刻跳出來丟人現眼?至少要等到他失敗之後再出手。


    再說要彈劾人,沒必要迎著對手的長處去,那不是自找不痛快?安置河北流民的過程中,有的是機會。隻要是為官理事,就不會沒有出錯的時候。不說構陷二字寫來之易,就是要找茬,也是一找一個準。


    有些人的想法,韓岡不用費心去猜都能看得明白。


    所以朝堂上的紛爭隻用了十來天就沒有了聲息,隻不過私下裏討論的就有很多了。


    有人支持韓岡,他們翻找古籍,在《漢書》中找到證據。在《漢書·河渠誌》中,張戎說‘水性就下,行疾,則自刮除,成空而稍深。’也就是跟韓岡說得是一個道理。


    但也有人反對,畢竟這一方略過往從無有人施用於黃河。據說在宰相府上,反對聲最為激烈的是都水丞侯叔獻,他一口咬定束水攻沙絕不可行,不是韓岡說得道理不對,而是工程難度太大,能夾水攻沙的內堤根本修不起來。


    不過因為碓冰船一事,王安石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將侯叔獻頂出來讓人當笑柄,而暗地裏采用了韓岡所創的雪橇車,最後一舉翻盤。韓岡因此事而備受讚許,而侯叔獻則成了韓岡的踏腳石,所以有許多人都認為侯叔獻這實在挾忿報複。


    韓岡與京中聯絡頻繁,爭論傳言皆有耳聞。


    許多言辭,隻能報之一笑,連反駁都嫌浪費口水。不過也有一些,卻是很有些道理。比如侯叔獻所言,韓岡也為之深思。


    不過韓岡好歹也知道,束水攻沙是明清時代出現的治河手段,那時候的技術條件能用,此事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說起治河,韓岡其實也隻記得束水攻沙這幾個字。但推敲其中道理,卻總比現在一味的加固堤防,可每隔幾年十幾年就有一次破堤改道要強。


    束水攻沙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下遊破堤如故,可隻要能將開封這一段堤壩穩固住,這就是功勞。且現如今京畿周邊全線動員,就算放棄了束水攻沙的方略,光靠重新加固起來的大堤,其實也能撐個好些年。到時候,說起來還是他韓岡的功績。


    而之前所用髙築堤壩並開支河分水勢的策略,也即是西漢末年賈讓提出的‘分殺水怒’的方略,並不是不好,還有若能分水分到後世那等讓黃河斷流的水平,那還要頭疼什麽黃河決堤?可現在做不到,每分一次水,水流就越緩,沉寂下來的泥沙就越多——這何時是個了局?反倒是束水攻沙看著能拖得長遠一點。


    經過一段時間的討論,韓岡的幕僚們也都完全認同了這個觀點。


    方興道:“等到今年冬天內堤開始修築,洪水未至時就能束水攻沙。而到了行洪期後,又可以緩解洪水衝擊外堤。大河金堤必穩若金湯。”


    王旁望著河心滔滔濁流:“‘多用巨石,高置鬥門,水雖甚大,而餘波亦可減去。’這是真宗皇帝當年說如何在汴河上修鬥門的口諭。如果洪水水勢高漲,多餘的水就會從鬥門上漫過去。而內堤的作用,有一半也近於此理。”


    韓岡搖搖頭,心中也不知道該歎氣還是該感慨,就連王旁都能隨意舉用故事,而來源還是皇帝。


    河防之重,實重於泰山。黃河三天兩頭決口,決口後,就是一瀉千裏,梁山泊——官場文字上稱為梁山濼——是怎麽來的?就是五代至宋初,黃河多次決口,每一次決口,洪水多半都湧向東麵,最後在古巨野澤處瀦留,匯聚成浩浩蕩蕩的八百裏梁山泊。


    作為通往京城的運河——五丈河的源頭,梁山泊水產豐富,同時又是將京東東路的出產運往京城的*,但當初形成梁山泊時,京東東路死了多少百姓,淹了幾座城池,如今的人們都還能記得——就在真宗皇帝的天禧三年(西元1019年),黃河決口,其位置就在白馬縣,‘岸摧七百步,漫溢州城,曆澶、濮、曹、鄆、注梁山泊’——白馬縣的縣城都是重建的,前一座就在地底下埋著。


    黃河的不馴,逼得當今世人不得不精研水利,所以連皇帝都能隨口說出個一二三來。生死攸關,此事也不足為奇。


    所以具體施工,韓岡並無意插手。他提出的僅僅是思路。以自己的水利知識,對比起如今的水利工程學的水平,韓岡並不認為在技術上,他有什麽能指點人的地方。韓岡也見識過汴河靠近京城的一段,堤壩、水閘、橋梁,任何一處都閃爍著能工巧匠們的智慧。韓岡並不認為自己能勝過他們,而想必他們也能給自己帶來驚喜。


    在工地上,大批的木滑輪組已經用在了夯土的木樁上,省了不少人工。而運土上堤費時費工,韓岡張榜懸賞,前兩天就有人來獻了一架修堤飛土梯,可以將泥土通過滑輪和繩索很容易的運上堤去。工程的進度能如此之快,除了韓岡在管理上的功勞,也有簡易機械大量使用的原因在。


    而且方興、魏平真,這等幕僚在政務處理上的手段以及見識,都要強於一般的官員。而稍遜一籌的王旁和遊醇也逐漸曆練出來,加上手下的官吏聽命得力,做起事來也是得心應手。


    上下一心,反對之聲幾希,雖然忙著,韓岡的心情還是很不錯:“明早我要去胙城縣看一下那裏的流民安置情況。鄭俠就要仲元你費心了,明日早點送其出境了事。”


    王旁苦笑著點點頭,以韓岡如今在白馬縣受到的尊敬,鄭俠就算在驛館中都待不安生,自家等會兒迴城後,也還要去驛館一趟。如果鄭俠受到折辱,對韓岡的名聲也不太好。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韓岡就帶著一隊人馬準備前往胙城縣視察。


    一片蹄聲向著西門而去,忽然前方幾匹馬伴著一輛車,從城西門處的驛館轉出來。幾匹馬上,唯一的一名官員韓岡並不認識,可就算是用鼻子猜,也能猜得出來究竟是誰。


    竟然是鄭俠!


    隔著十幾步的距離,兩人都發現了對方。


    差不多是相看兩厭憎,韓岡無意上前,而鄭俠更不會上來相見。韓岡遙遙的拱了拱手,就見鄭俠轉開視線,不顧而去。


    韓岡搖頭一笑,也全然不放在心上,一鞭望空輕揮,向著初啟的城門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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