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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心念不改意難平(十)


    從郭逵那裏出來,韓岡就有些後悔,自己方才是不是說得過於隱晦了一點。要是郭逵沒聽明白,把他的話當成是敷衍,就有些讓人頭痛了。隻是再一想,郭逵好歹在官場中沉浮多年,不會如此遲鈍。


    韓岡並不是想要棄王韶投郭逵,但他還是希望能由久負盛名的宿將來主持河湟開邊的戰事。河湟開邊雖然是以招撫為主,但最終還是少不了一戰。為了能讓這一戰的勝率增加一點,選擇能力更強的將帥,也是理所當然。


    王韶不是名將,而郭逵是。王韶有著戰功,在軍事上也有才華,但他的經驗和威望遠遠比不上郭逵。在麵臨大戰的時候,郭逵隻要亮個相就能振奮起來的士氣,王韶就要長篇大論,跟將領們一個個麵談才能做到而且還不一定。在遭逢危局的時候,郭逵能讓軍心堅韌如山嶽,而王韶不拿起屠刀,就無法將浮動的軍心鎮壓住。


    如果郭逵跟王韶水火不容,如李、竇之輩把韓岡當作攻擊的對象,韓岡當然會設法反擊。但郭逵卻是向他表示善意,有著重用於他的想法,那韓岡還有什麽理由要跟郭逵為敵?可是他再怎麽想,以郭逵和王韶的性格,最終衝突起來的幾率至少都會在八成以上。


    難道還要幫著王韶把郭逵趕走,就像李、竇、向三人那樣?同樣的情況一次次的重複,朝廷上對王韶的肯定會產生看法,而韓岡自己想想都覺得煩。


    韓岡穿過庭院,心中還在想著怎麽才能調和王韶和郭逵之間的關係。一抬頭,卻驚覺州衙大院中,捧著大疊大疊的卷冊的小吏比平日多了數倍。韓岡揮了揮手,示意迎麵過來的那些抱著大摞卷冊的小吏直接過去,用不著行禮。


    “又到了要忙的時候了。”就在韓岡還是做著勾當公事的時候,他手下的胥吏就已經在歎著了。


    每隔三年,一到八月,秦州……確切的說,是全國各地的州衙縣衙還有路份監司就會一下忙碌起來。並不是因為到了征稅的時節,夏稅在六月,而秋稅在十月,而是為了三年一更造五等丁產簿。


    五等丁產簿記載了戶中人丁和家產數額。而家產數額確定了戶等,而從一等到五等的戶等,則決定了賦稅數額。


    今年正好是時隔三年的重新劃定民戶戶等的日子。為了確定接下來三年稅收數目的,縣中的胥吏要下到鄉裏,與鄉中裏正、書手一起,丈量土地,點驗家財,然後確定戶等。


    把這些數據搜集起來後,就一式四份的重新造冊,一份縣中自留,一份送到州中,剩下的兩份則分別送入路中監司和京城的三司衙門。這一套流程,從八月開始,一直要持續到年終,中間還穿插了秋稅,每一個吏員都是少有能喘氣的時候。


    韓岡突然發現,自己方才好像耽誤了郭逵的工作。郭太尉不僅是秦鳳經略,同時也是秦州知州。他的任務並不局限於軍事,同時包括了政事、民事。


    重造簿冊,對親民官來說,是最重要的一件工作。千年前,蕭何隨軍入鹹陽,第一件事就是控製了鹹陽城中的戶籍簿冊。而如今邊境蕃人納土歸降,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編定戶籍,並呈交朝廷。


    雖然韓岡並不知道三年前是個什麽樣的情況,但他確信,今年的州衙縣衙,將會格外的繁忙。


    朝廷新近頒布了免役法,改變了延續千年的徭役製度,變差役為雇役。各家各戶隻要交上了免役錢,就可以免除原本會弄得傾家蕩產的差役。而舊有的衙前、工役、苦力等徭役,便由各級衙門使用征收到的免役錢,通過雇傭人力來完成。


    為了準確的統計出各家各戶需要繳納的免役錢,重造五等丁產簿便是不可缺少的關鍵一環。


    同時隨著免役法的實行,重祿法也跟著公開。各路胥吏將在今後三年內,逐漸開始由官府來發給俸祿。原本的胥吏從編製上說,屬於長名衙前,是服役之身。就跟其他服徭役的百姓一樣,都是自備錢糧,他們的吃穿用度,官府根本不予理會。


    如果胥吏不盤剝百姓,那唯一的結果就是坐吃山空,把家產折耗幹淨。而等吏員們有了俸祿,朝廷也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嚴肅吏治,製止他們再向百姓出手。雖然這是能算是良好的理想,但終究還是會有一點改善。即便是一丁點,隻要能比過去好就行了。


    前幾天聽說了重祿法的公布,以區區一個選人的身份,卻能影響到朝廷策令,韓岡當時心中就平添了一股指點江山的痛快。當初他給王安石的幾條建議,看起來真的是一步步的在施行。


    走出州衙,李小六牽著馬迎上來,而同在門外的還有一隊騎兵。作為緣邊安撫使司機宜,韓岡跟當初的王韶一樣,有了一隊親兵護衛。


    “機宜,可是要去古渭?”李小六把韁繩交給韓岡,出言問道。


    “當然!”韓岡雙手一搭馬背,轉眼就騎在了馬背上。他方才就是向郭逵辭行,想說的話即已送到,接下來就是離開秦州,趕往古渭。“你們準備好了沒有?”他迴頭問著李小六和一眾親衛。


    親衛們跟著一起上馬,在馬背上一抱拳:“還請機宜下令。”


    韓岡正要動身,李信從州衙中疾步趕了出來,叫道:“三哥,等等!”


    韓岡一見,不得不重又翻身下馬,“不知表哥有何事?是不是要小弟帶話去古渭?”


    李信搖了搖頭,喘了口氣,把氣勻了,便對韓岡道:“是鈐轄讓我帶話給三哥你。”


    “鈐轄說了什麽?有何要事?”韓岡雖是在問,心中已經隱隱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李信對韓岡道,“鈐轄倒是沒什麽要事。隻是要三哥你去古渭時,順便帶話給渭源堡的王君萬,讓王君萬盡心做事,他家中鈐轄自會遣人照看,無需擔心。”


    韓岡點頭:“小弟會給王堡主把話帶去的。”


    “沒了!”李信頓了一下,忽而又道,“對了,今天早間,鈐轄還提起三哥兒你當初拒絕了他的舉薦,而接了王安撫薦書的事。讚三哥你有眼光,會選人。”


    ‘那老家夥還在為當初的事耿耿於懷?’韓岡有些不快,隨即他便醒悟,這是張守約在提醒……甚至不能叫提醒,而是明著在開罵了。


    韓岡當時在張守約和王韶的兩份薦書中挑挑揀揀,並沒有多少關係。但如今他已經受過了王韶的恩惠,再投往郭逵,名聲肯定要完蛋。


    韓岡看得出李信心中也是這麽想的,否則也不會一口氣說這麽多話,就是為了提醒韓岡別走錯路。


    “請表哥轉告鈐轄,韓岡多謝他提點。”


    韓岡現在隻恨自己對曆史了解得太少了,若是知道河湟開邊成功與否,如果成功又是由誰人主持,他現在就不會這麽糾結了。


    不像現在,韓岡隻覺得他想在郭逵和王韶之間找平衡,等於是挑著千斤的擔子走在隻有半尺寬的獨木橋上,一個不穩,便會落到橋下跟流到龍門處的黃河一樣湍急洶湧的河水中。


    但這副擔子,至少在眼下,他還是準備挑下去的這是他所能確認的,實現他最終目標的成功率最高的一個方案。


    河湟開邊,早在開國之初就吸引了無數文武英才為此畫策定計。曹瑋,範祥,張載,甚至向寶,皆有光複漢唐舊地之誌,隻是由於內斂自守的國策,始終無法施行。如今因為勵精圖治的新帝登基,王韶的平戎一策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有誌於此的文臣武臣,便漸漸雲集而來。


    王韶、高遵裕、郭逵,他們哪個沒有開疆拓土的念頭?不過王韶有王韶的目標,高遵裕有高遵裕的目標,郭逵也有他的想法,而韓岡同樣有著自己的目標和期許。大方向或許相近,但選擇的道路和手段,以及最終的目的地卻無一雷同。


    不同於王韶寫在平戎策上,為朝廷並吞河湟,收複吐蕃,劍指西夏的初衷。在河湟之事上博取到足夠的軍功,為日後能在官場上不斷前進打下堅實的基礎,這一很現實的目標,才是韓岡的追求。


    他目前最大的期望,便是河湟開邊能在熙寧五年之前能有個階段性的成果因為熙寧五年的下半年,就是癸醜科進士試的地方解試時間。如果不能在解試中,取得一個貢生的身份,便無緣參加三年後的科舉。


    為了能在官場中走得更遠,韓岡迫切需要一個進士身份。雖然進士頭銜可以由天子賜下,但由此榮幸的,幾乎都是出自宰執之家,且早有文名的子弟,就連孫複、胡瑗這樣名儒都沒能得賜。韓岡想要混進去,其難度比起科舉還要高上十倍百倍。


    而熙寧六年進士科考試科目的更改已經確定,從詩賦改為經義策問,這番變動,對於在詩賦上浸已久的才子們是個災難,但對於韓岡這樣放棄了詩賦,而把經義背的滾瓜爛熟的讀書人,卻是個天大的喜訊。


    在科舉考試的轉型期,文采飛揚的才子會因此而在科場中折戟沉沙,而對於有所準備的士人,金榜題名的機會卻大大增加。


    韓岡早已有所準備,他很清楚熙寧六年癸醜科的舉試,是他得到進士出身的唯一機會。一旦拖到熙寧九年,當那些刻苦攻讀的才子們適應了新的考題,總有事情分心的韓岡不可能與他們相爭。


    “還有兩年。”別過了李信,騎在馬上,韓岡輕聲自語。


    要想趕上熙寧六年的科舉,和熙寧五年下半年的解試,就必須在兩年中擊敗木征,奪取河州。一旦拿下河州,控製了洮河流域,盤踞在青唐王城中的董氈,就不得不順服朝廷。而親身參與其事的韓岡,隻要再有一個進士頭銜,他的前途將會是一片坦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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