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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敵如潮來意尤堅(一)


    張守約迴頭顧望,身後旌旗招展,將士密集如蟻,人與旗幟似乎已將整片穀地給填滿。但若是認真數來,人馬數目其實也隻有兩千這便是他秦鳳路兵馬都監手上僅有的一點兵力。


    年近六旬的張守約須發已然斑白,濃重的雙眉長長的壓著眼皮。老將半眯起眼,眼角的魚尾紋一如條條深邃的溝壑,黝黑的臉上盡是皺紋,仿佛是幹涸很久的田地。平靜如常地臉色看不出一點異樣,隻是緊抿的雙唇已透露出他心中的緊張。


    昏黃的雙眼,盯著東麵的敵人,足足有上萬的黨項西賊,有縱馬持槊的鐵鷂子,也有披甲挺刀的步跋子,人海綿延,大白高國的馬步禁軍從穀地的一頭連到另一頭,將張守約迴甘穀城的去路完全堵死。


    張守約暗恨自己今次巡邊時太過貪功,中了如此簡單的計策。甘穀城建立在大甘穀口處,南麵就是六十裏長的甘穀穀地,也因為有溫泉匯入,而被稱為湯穀。而甘穀城北,出了穀口,是甘穀水上遊穀地,因為處於馬嶺之南,名為南穀,是如今宋夏兩國勢力的分界線。


    張守約帶隊巡邊,本意是找機會驅逐侵入南穀中的千餘名西賊,但沒想到那些賊人隻是個誘餌,真正的敵人早埋伏起來,正等著他自投羅網。當他帶著兩千兵馬追追停停,彎彎繞繞,花了兩日的時間跟著西賊來到南穀的一條支穀時,萬名賊軍便從埋伏的地方殺出來,攔住了兩千宋軍的歸路。


    現在張守約和他的軍隊所在的位置,離甘穀城大約有三十餘裏。這個距離看似並不算遠,也就急行半日的路程。可一旦開戰,卻是咫尺天涯一般。當年三川口一戰,大帥劉平帶著麾下人馬離延州最近的時候就隻剩五裏,眼巴巴的望著延州城牆的影子,鏖戰竟日卻硬是沒能突入城中去,最後萬多人在延州城外全軍覆沒。


    相距三十裏地;退路上還有五倍的敵軍;自己又是追著賊軍連續跑了兩天,打了一仗;最後被賊軍埋伏,士氣大損。擺在張守約眼前的形勢,也許跟當年劉平所麵對的局勢一樣危急,秦鳳路的張老都監也因此撚著胡須,沉默不語。


    “都……都監,怎麽辦?”


    “慌什麽?不就是一萬多西賊嗎?看你們嚇得這德性?”


    張守約不耐煩的衝著心驚膽顫的部將罵道。部將們的怯弱,反而讓老而彌堅的張守約擺脫了陷入賊人陷阱後的不安,意誌重新堅定起來。如果除去賊人的陷阱造成的士氣大落不談,其實困擾張守約的也隻不過是五倍於己的敵軍罷了。


    沒錯!就是‘隻不過’!


    張守約是關西宿將,二十多年前,宋軍在幾次會戰中連續慘敗於西賊。雖然他都無緣參戰,可事後的馳援和補救都參加過。對劉平在三川口、任福於好水川以及葛懷敏在定川寨的三次慘敗的內情了解甚深。


    由於地理條件的關係,關西沿邊被分割成秦鳳、涇原、環慶、鄜延四路,理所當然的,邊防西軍也被分割成四個部分。從大宋布置在關西的總兵力上看,的確是遠遠超過西夏,但如果從單獨一路來說,卻是在西賊之下。


    而且一路軍隊由於要分兵防守各處要隘,從不可能聚齊。可西賊卻能隨心所欲的調集舉國兵力,猛攻其中任何一路。故而三次大敗,都是兵力居於劣勢的宋軍,在陷入狡猾多詐的李元昊的陷阱之後,被以逸待勞的西賊以絕對優勢的兵力擊敗。


    如三川口之戰,就是劉平的一萬多因黨項人的計策而來迴奔波了數日的疲兵,對上李元昊親領的十萬養精蓄銳的黨項大軍。雖然上了敵人的當,隻能怨自己蠢,怪不得敵人狡猾。但以兩軍決戰的兵力之懸殊,尚且在三川口廝殺了近兩日方才結束,其中劉平還能立寨防守。黨項戰力如此,也怨不得許多西軍將領對當年的失敗耿耿於懷。


    如果在公平的情況下,以同樣的兵力正麵相抗,不論是野戰還是城池攻防,宋軍失敗的戰鬥其實並不多。以少敵多,將西賊趕跑的情況,也絕不少見。而現在,不過是兩千對一萬罷了。而且作為誘餌的一千西賊,已經給張守約他穩當當的吃到了肚子裏,沒能遂了黨項人前後夾擊的美夢。


    “還有得打!”張老都監很肯定的想著。如果能再拖一拖,伏羌城和山對麵雞川寨的援軍應該就到了,那時便是宋軍前後夾擊西賊了。


    隻是援軍現在並沒有到,西賊已經開始準備攻擊,而初升的旭日正從黨項人的背後照來。位於西側的宋軍,便必須同時應付敵人和陽光的挑戰。天時地利人和,三樣丟了兩樣。張守約想來想去,他也隻能與西賊比拚一下人和了。


    心中諸多的盤算,一個接一個騰起,繼而便一個接一個被否去,到最後,留在心中隻剩下了一個名字:“王君萬!”


    “末將在!”


    就在張守約身側十幾步外,一名高大英俊的軍官應聲從馬上跳下,靈活的動作並沒有受到一身重鎧的影響。他在張守約馬前單膝跪倒:“請都監吩咐!”


    張守約抬起有些沉重的右臂,指著前方浩蕩如淵海的敵陣,“你帶本部兵馬,去衝上一衝。”語氣平淡得就像讓王君萬去街上打壺酒,買個菜。


    “衝?”王君萬疑惑的抬頭。


    昏花的老眼,在一瞬間變得銳利如刺,張守約的眼神恢複了年輕時代的精悍,他厲聲問道:“你敢……還是不敢?”


    王君萬長著一對略顯秀氣的鳳眼,相貌端正,白皙的皮膚讓他完全不像一名整日裏風吹日曬的軍漢。但正是這位俊秀得過了頭、不到三十歲的青年,身上鎧甲和袍服還透著斑斑血漬,這是他之前帶隊殲滅西賊誘餌而染上的印跡。


    王君萬聽到張守約的反問,霍然站立。鳳眼剔起,麵皮泛紅,扶著腰間刀柄,怒聲吼著迴道:“有何不敢!”


    他一陣風的迴身上馬,拔起插在地上的丈許長槍,在頭頂用力一晃。槍刃破風的嘯叫一下吸引了麾下將士的目光,他吼聲如雷:“兒郎們!跟俺殺過去!”


    王君萬作為一名騎軍指揮使,指揮著四百騎兵,官階僅是為無品級的殿侍,距離從九品的三班借職,還有一段不短的距離。可看他帶兵衝陣的模樣,卻是百戰名將才有的氣勢。


    四百騎兵旋風般衝出支穀,驚雷般的蹄聲在穀中迴蕩。在王君萬的率領下,一頭撞入聚集在南穀中的西夏陣列。王君萬手持長槍,亮銀槍尖閃動,直似梨花飛舞。人馬過處,帶起一條血浪。四百名騎兵緊隨王君萬之後衝殺過去,如同輕舟破浪,逼得當麵的敵軍不住向後退開。


    白色的西賊將旗就在眼前,王君萬吼聲更烈,長槍吞吐,接連挑翻數名黨項勇士,率隊衝散了數支西夏鐵騎的阻擋,直衝大旗之下,誓要斬下領軍敵將的首級。


    眼見著王君萬即將直搗西夏的中軍本陣,黨項陣中號角急促的響了幾聲,一陣呐喊,一支少有披甲、服色不一的步軍橫刺裏殺出,硬是用血肉之軀堵在了宋軍騎兵之前。


    張守約唿吸一促,猛地攥緊馬韁:“不好!”


    堵在宋軍騎軍之前的隊伍,喚作撞令郎,是西夏將國中的漢人組織起來,編練而成的軍團,每到遭逢強敵的時候,就會強要他們衝上去。贏了,後隊跟著掩殺,敗了,死得不過是漢人。正是這支漢奸軍團,在關西四路造成的血腥,絕不下於黨項西賊。


    被撞令郎死死纏住,王君萬的四百騎軍衝勢漸緩。一隊鐵鷂子覷得時機,攔腰向他們撞來。王君萬指揮得當,一扯韁繩,帶著全隊斜刺裏避了過去。但他們的攻勢,卻也隨之土崩瓦解。一支支黨項軍隊伍唿喊著衝殺上前,如同群狼圍攻餓虎,將王君萬他們團團圍起。猛虎雖然兇惡,但每次交擊,都會被狼群撕下一塊皮肉來。


    殺入敵陣的宋軍騎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減少,每一刻都有人受傷墜馬。王君萬迴頭看顧,頓時目眥欲裂。隨著一聲驚動整個戰場的暴喝,王君萬的長槍於風中再次帶起唿嘯,滾滾槍影接連掠過十幾名西夏勇士的喉間和胸膛,槍尖上閃耀著血光。一瞬間,擋在前路的滔滔敵軍,竟被勢若瘋虎的王君萬一人逼退。


    “跟俺走!”


    王君萬又是一聲大喝,雙腿一夾坐騎,搶在黨項人再次合圍之前,率領麾下殘存眾軍衝了出去。一行騎兵在西夏陣中左衝右突,費盡全力才尋到了個空隙,終於退迴了自家陣地。在敵陣一出一入,雖然殺敵數百,但王君萬麾下的鐵騎也隻剩下在馬上搖搖晃晃、人人帶傷的三百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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