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息怒,別氣壞了身子。”朱玉撿走了她掌心下斷裂的簪子,默然了須臾,歎息道:“可惜兩位小公主被太後寄養在了穎妃和慶妃膝下了。”


    日頭掛上了柳梢,殿內的一縷光線慢慢偏移,落在了她擱在妝台的膩白皓腕,腕間的翠色手釧汪著一壁綠水,沉靜而通透,便似殿中人的心思。


    邵瀅眉眼微微一挑,淡淡道:“那兩位是從潛邸出來的,娘家也厲害,我如何與她們掙。何況不是自己的孩子,養著有什麽趣兒。”


    朱玉悠長一籲:“為了皇後,大娘娘也是用心良苦了。”旋即道,“叫太醫院好好調理著,娘娘還會有孩子的。”


    有風自半隙的窗戶間吹進,邵瀅嗅了嗅空氣裏若即若離的水仙芬芳:“調理?把自己調理成德妃那個下場麽?”


    德妃比邵瀅早進宮兩年,當時也算盛寵,可惜一直不能有身孕,叫太醫院調理了年餘,結果卻被診斷服用了太多的蕪草,再不會有子嗣了。


    皇帝自然盛怒,可太醫卻在秦宵去拿人的時候先一步暴斃了。


    還有什麽不懂,德妃分明是被人算計了。


    誰算計的都心知肚明,也不過眼睜睜看著娘家越見得勢的趙貴人被打入了冷宮罷了。


    “出去吧,讓我安靜會兒。”


    收拾了狀態,朱玉福身退下,剛掀開了第一重輕紗帷幔便見一男子身影站在第二重之後。


    麵上似有一驚,剛要屈膝行禮,卻被皇帝擺手製止了。


    霞影紗將照進殿內的光擋了一下,變得朦朦朧朧起來,像是攏了一層淡乳色的薄霧在眼底。


    邵瀅從妝台下的笸籮裏取了件小兒的肚兜在手中輕撫,是福壽三多的吉祥紋樣,可惜,那孩子一樣都沒沾上。


    聽到有緩慢的腳步聲靠近,不耐的低叱:“出去!”


    皇帝並未因她的不敬而生怒。


    緩步進了暖閣,明黃盤金線的袍服在陽光下透著流水般起伏的光澤,映的那張玉山般的麵孔愈加溫和:“怎麽了還生起氣來了?”


    邵瀅攥著肚兜的手微微一怔,轉頭望過去:“陛下?”


    盈在目中的淚,仿佛盛不住了,眸子尚未眨過,便掉了下來,一滴一滴掉落在那件小小的肚兜上,很快就洇進了布料間,隻留下一個深色的印子。


    她迴首,並沒有被捉到懷念一個“妖星”的心虛,小心將肚兜收起,擦了淚,方漫漫然一笑:“陛下怎麽來了。”


    似被那一滴淚觸動了情腸,皇帝語調裏帶著微籲的溫柔:“在想孩子?”


    邵瀅淡淡一笑,仿佛沒什麽意味,又仿佛帶著諷刺,有薄薄的及不可查的哽咽:“有什麽可想的,我、連他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


    忽然想起了自焚於冷宮的那個女子,她嫁給他七年後才有了孩子,還是在他登基後才有的。


    怕也是太後算計裏的一個環節吧?


    怕是從一開始太後就沒打算讓她生下孩子,也是怕皇帝對有嫡子的皇後狠不下心廢棄,可沒想到沈娘娘的手腕本事讓太後不能輕易除掉她。


    便隻能讓她有孕。


    七年才有了孩子,她一定很歡喜,很小心吧?


    全副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又是信任著她們的,便更是不會注意到她們那時候正是在算計著把她推向死路了。


    可憐他的到來,至始至終隻有沈娘娘是真心歡喜的。


    邵瀅的眼角忽然有些濕冷,像是被雪花鑽了眼,暈開了一片模糊,恍惚間她又想著,她懷上的那個孩子不也是麽,就連她這個母親都不喜他,厭惡他的到來,為了心底的另一個人,毫不猶豫的犧牲了他。


    可在無人時,想起那個無緣的孩子,卻也免不得會有一股細細的刺痛攥住心頭的感覺。


    終究,她還是狠心的人。


    撫了撫小腹,她隻能許諾下輩子、下輩子你來,母親一定給你所有的疼愛。


    皇帝的目光微微一頓,似有感愧,不知是為了從前之人的遺憾,還是為了眼前之人迷蒙的雙眼。


    他的語氣遲遲如深秋清晨迷蒙的霧:“你還年輕,會有的。朕、會再給你一個孩子的。”仿佛是怕她不信,又道,“你看,婉妃又有孕了。”


    邵瀅看著他的眼睛,深深的看著自己,卻又像要透過自己看向遙遠的未來或者過去。


    在這一刻,她方篤定,他的計劃會很順利。而她,即將成為計劃裏最關鍵最完美的棋子。


    他的棋子,她樂意的角色。


    邵瀅目中有深深的期盼,伸手撫了撫皇帝的頰,緩緩一笑,笑色宛然如梅:“臣妾知道,會為自己和陛下生下一個可愛的小公主。”


    皇帝微微挑動眉梢:“不求皇子?”


    邵瀅搖了搖頭,笑色有了春寒料峭的微凝:“做一個受父親偏疼的女兒,不必憂心天下福祉,不必遠嫁和親,將來嫁的如意郎君,相夫教子,恩愛一生,足矣。臣妾這輩子沒能得到的,就讓女兒替我做到吧。”


    鹿鶴同春的長窗在光線下落下吉祥如意的薄薄剪影,在宮裏,所有的雕紋都帶著很好的口彩,皇帝麵龐上的笑色與溫柔,在光影裏卻有了明暗不定之意。


    他伸手,解了她衣襟上的紐子,將華服自她肩頭剝落。


    指腹似花畔的蝶,欲觸不觸著她燙紅,神色的柔和與他眼底的淡漠與審視有截然不同的溫度:“皇後越發不成體統了。紅成這樣,很痛吧?”話音未落,也不等她迴答,旋即又道:“阿芙不恨她們麽?”


    阿芙,是邵瀅的乳名。


    以花瓣的柔婉堆砌起的閨秀的乳名。


    除了母親,便再無人喊過。


    那一年的夏日,荷花婷婷時,她曾讓那個少年郎這樣喚她。


    他的聲音溫柔而清泠,仿佛春日山澗的清泉,伶仃悅耳。


    可被眼前人、本該是自己一生依靠的男人一喊,邵瀅卻隻想吐。


    自窗欞縫隙往外望了眼,是與殿中截然不同的春日錦繡,那樣好的日頭,終究曬不到心裏。


    邵瀅垂了垂眸,並不哭泣博憐惜,隻眉心微擰了須臾:“多謝陛下關懷,無礙的,這紗袍不怎麽吸水,不嚴重。”


    他問的不真心,她做侍妾的卻得感激他的垂下關懷。


    她當然明白皇帝的話是在試探。


    她與母家的關係旁人不知,皇帝這樣多疑的人如何不將枕邊的人暗查的一清二楚。


    又如何會不知她與所謂的母家,不過明麵上的和睦罷了。


    他在問,你既然恨你的繼母,又怎麽會去替她的女兒討名分?


    更何況,大家都清楚,她的孩子會保不住,甚至連追究罪責也不能是因為皇後和太後。


    她這時候去椒房殿,難道不是為了刺激皇後犯下錯誤麽?


    他在探究,她在算計皇後之餘,是不是也在算計他。


    看,皇帝多疑的眼神是從來不會缺席於任何一個人身上的。


    或許連她們都看得懂的所謂“蓄養軍隊”是太後栽贓給沈娘娘,以替皇後鋪路,可那樣的罪名,其實皇帝也曾相信了吧?


    所以,他可以那樣輕而易舉的把發妻廢棄。


    畢竟一個在戰場上替他出謀劃策的皇後,在百姓眼裏頗有威望的皇後,他是忌憚的吧?


    可他卻又自以為皇恩晃蕩的保留了她太子妃的封號,這些又對沈家的人多加封賞。


    或許,這也不過是在給定國公府警告,告訴他們,不要來觸及他絕對的威勢。


    天家,總是能將無情演繹的淋漓盡致。


    邵瀅的麵上不曾有驚詫與受傷,她直視著皇帝的眸光,輕輕搖首:“臣妾當然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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