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沒傳到皇帝耳中不得而知,卻是很快傳到了那些朝臣耳朵裏。


    於是蘇家諸子,不論嫡庶,接連或死於醉酒墜河,或死於圍剿飛賊的亂箭下,或因妻子不肯把錢拿出來救公爹而暴怒之下將其掐死,最後落得背判秋後,與蘇仲垣一同行刑的下場。


    消息一件一件傳迴牢裏。


    蘇仲垣那雙充滿精明算計的眼底,一片漆黑中是一場灰燼下的斑駁星火在掙紮,他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然而站在牢門外的四子,給了他答案。


    蘇仲垣聽著四子的聲音,卻見他慢慢揭下了麵上的人皮麵具。


    那抬起的寬大袍袖徐徐自他麵前掠過,看到的卻是一張在記憶深處一閃而過的模糊麵孔,一張美麗如芍藥卻不失俊秀的年輕麵孔。


    “你是誰?”


    一旁監牢裏的徐惟盤腿坐在草垛上,沒有蘇仲垣的激動,因為他很清楚自己已經到了絕境,沒人能救,便也不如蘇仲垣一般存著濃烈的想要活、想要複起的心思,自然也不會存在被再次打入海底的絕望。


    看著蘇四“變臉”不過掀了掀眼皮。


    是夜,才能有閑雜人遊走在刑部的牢獄裏。


    寒風刮過窗外高大梧桐樹寥落的枝幹,有枯脆的聲響自高高的天窗落進來,越發襯的牢獄裏沉悶而枯寂。


    年輕郎君不過二十來歲你的年紀,生的眉目精致,狹長上挑的眼尾弧度在他緩而冷的眨眼間,尤顯孤冷:“死在誰的手裏都鬧不清的感覺,如何?”


    蘇仲垣盯著那張臉,仔細辨認,終究想不出來他會與昔日的誰有什麽聯係。


    少年郎十分滿意他眼底極力壓抑卻終究暴露出來的驚惶。


    他年輕而慵懶的語調與這裏的死寂格格不入:“不過,你死在我的算計裏也不算冤。昔日你滅我滿門,今日全數奉還,你我之仇之怨,也算了結了。”


    陰暗牢獄裏的火光縱深交錯,像是落日餘暉下的碎金色、深橘色的餘暉濃墨重彩的糾纏在一處,高窗裏吹進的細風讓光影明滅不定,讓人眼波煩亂,生出一波又一波難以落定的無力感。


    蘇仲垣忽然撲了上來,數十年來他人鮮血的溫養、人參靈芝流水價保養的手,驟然伸出木欄之外,十分猙獰,可看起來還是那麽的細白。


    然而在月餘潮濕空氣的浸潤下,細紋無法阻擋的攀爬他的皮膚,皮囊的醜陋很快與他們內心的肮髒相匹配起來。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少年郎睇了眼寸許便要揪住他衣襟的手,嫌惡的嘖嘖了兩聲。


    他輕輕的笑聲緩緩遊曳在滯悶的空氣裏,空寂而悠遠:“知道為什麽那些人不肯幫你,反而出手滅你所有子嗣麽?”


    蘇仲垣驚疑不定下的目光裏翻湧著恐懼與陰翳:“你們做了什麽?”


    少年郎隻百無聊賴地看著他欲裂的神色,看著他的絕望:“告訴你吧,死前總要把絕望全數體味一遍才好呢!”緩緩一笑,“你攥著那些人的把柄,自然是在關鍵時刻拿來利用的,他們未必知道。我呢,悄悄告訴了他們一些。”


    蘇仲垣雙目突瞪,眼底隱隱有血絲慢慢彌散。


    多年朝堂沉浮讓必有靈敏的直覺,他清晰的感知到,算計他們上死路的不會僅僅隻是浮出水麵的那幾個人而已,還有更多,甚至是他們想都不曾想到的人參與在裏麵。


    那盤棋局裏被圍困截殺的人,也絕對不會隻有蘇家和徐家!


    蘇仲垣的眼底疑雲越見濃翳:“你怎麽可能知道!那些、那些連鎮撫司的人都未必知道,你這麽可能知道!你背後到底還有誰!”


    少年郎並未理會蘇仲垣的疑惑,隻繼續道:“他們怕你為減刑而供出他們、或者利用他們,在你們進來之後就有郎官被他們收買,就等著找機會毒死你們。”


    蘇仲垣攥著粗壯木柱的雙手緊繃起淩厲的骨節,似要化作鋒利刀刃將敵人砍殺殆盡。


    他的嘶吼裏是傾盆的陰鬱:“你們到底要幹什麽!”


    少年郎翻轉著自己修長的雙手,似乎在糾結如何將它們保養的更細嫩些。


    他側著身,緩緩望過去,仿佛是從風雪裏走來的時沾染了落雪在眼底,依然慢條斯理的迴答他願意迴答的問題:“不過,若就這麽死了豈不是太便宜你?自然是為你擋去所有的毒害,讓你安安穩穩的享受絕望的滋味。而我,在你被提出去問話的時候帶著你的人皮麵具,一樁樁一件件都說出來了。”


    “你說,他們都沒活路了,又怎麽會給你蘇仲垣留下什麽呢?”


    蘇仲垣齜目欲裂,臉上的肌肉控製不住的在抽搐,像一頭受了重傷的異獸蟄伏在他身上:“你該死!你說,你到底是誰!為什麽要如此算計我!”怒目裏有窺視閃過,“你說是我滅你滿門,與我子孫何幹!你們竟連他們也不肯放過!即便不是你們動的手,無辜者死亡的罪孽你們逃不掉,就不怕報應麽!”


    少年郎微微一側首,他以一目淩冽刮過蘇仲垣的麵孔:“報應?這世間若是有神佛,有輪迴,有報應,還會有罪孽麽?”


    薄唇揚起孤冷與譏諷的弧度,他吃吃的、吃吃的笑開。


    那樣的笑聲帶著深秋綿綿陰雨下黏膩,浸透了衣裳,裹挾在身上,無聲的越纏越緊,仿佛要將人的胸腔擠壓破裂。


    讓聞者眼底,忍不住沾染上同樣的悲傷和絕望。


    不知是不是火把光線的緣故,他的眼角有隱隱的紅,一抹水亮的晶瑩在他眨眼的瞬間消失無蹤。


    “你們享受了別人性命、鮮血為代價的富貴,誰也不無辜,如今也該還迴去了!我們,是來拉你們下地獄的,當然不怕不得好死!也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會有什麽後人!”


    他彈了彈指甲,偏是不肯稱他的心:“激怒我,想拿良知二字探知自己究竟葬送在誰的後人手裏?省省吧,我們的良心早被你們手裏的刀子磋磨殆盡了。都沒有心。”


    “便是、要你、要你們每一個人,死都閉不上眼!”


    蘇仲垣在絕境裏憤怒嘶吼,這月餘的時間裏不斷的盤算謀劃,祭出他所有的本事,到最後激不出半點水花。


    他混跡朝堂數十載,全是與人精、狐狸打交道,從未輸過,結果在這些人手裏毫無翻身的餘地,他會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別人算計裏的死路。


    這樣的恐懼、怒意全數化作扯不斷的蛛絲,編織成一張巨大的網,將他兜頭罩在裏麵,越掙紮束縛的越緊。


    他已經輸的徹底,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甘心,他連自己的敵人是誰都不知道!


    “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少年郎抬手,修長的手指撥弄著火把上滾燙的烈焰,光影在他眼底搖曳生姿:“不過你放心,那些消息絕對不會進到皇帝耳中的,他們,還會好好的活在世上,繼續享受榮華富貴,甚至將來有一日裏接收皇帝從你們蘇家收繳迴去的一切權、財!”


    “而那些人,自有該出現的人去了結他們。”


    越是踩進了絕境他越想知道自己究竟輸給了誰,他不信會出現在他麵前的人就是慕後執棋者!


    喉間衝出一股血腥,蘇仲垣步步踉蹌:“你們好歹毒的心思!”


    少年郎以舒然的語調不斷強調對手悲慘:“蘇仲垣,你所有的子嗣都已經死絕。你惡毒的血液,不會再存在於這個世間了!沒有人會幫你的,走出折扇牢門的那一日,就是你斷頭之日!”


    像是承受不住冬日的寒冷,蘇仲垣瀝瀝發抖:“你們怎麽敢!怎麽敢!你們知道當初的一樁樁一件件,就該知道若是皇帝察覺,你們這些人,誰也不會有好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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