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家裏時已經臘月十六。


    街上都是賣年貨的攤子,叫喊聲十分精彩嘹亮,家家戶戶都在打掃衛生,一日又複一日,年味愈見濃了起來。


    臘月二十五的時候,百官封印,不再上衙,出嫁的姑奶奶們都帶著夫婿迴娘家來送年禮。


    沈焆靈放心不下新生的孩兒,用了午膳,便與夫婿先迴去了。


    烺雲和扶蘇陪著嶽父大人一道說話,談工作聊時局。


    煊慧便同灼華迴了禾望居。


    灼華發現不過月餘不見,煊慧竟瘦的有些脫形了,笑意少了也淺了,眼中的陰鬱濃得化不開,一但不說話就開始發呆。


    讓伺候的都退出去,灼華問她怎麽了。


    煊慧彎了彎嘴角,牽強一笑,搖頭說著沒事,眼淚卻一滴又一滴的落下來。


    灼華看著,仿佛看到那淚沉重的激起一片嗆人的塵埃,歎了一聲,大約曉得是怎麽迴事了,沒有追問,等著她自己說。


    壓抑的久了,她哭了很久,卻隻是靜靜的流眼淚,沒有聲響,愈發叫人覺得壓抑的悲傷。


    “家中公婆寬容慈愛,妯娌小叔皆是和善,丈夫連個通房都沒有,外人瞧著,我該是世上最該得意的人了。我滿懷期待的嫁給他,他待我極好,溫柔體貼,無有不應,可漸漸發現,他看著我,可是眼底卻沒有我。我以為是因為我們才成婚,他對我還沒有情意,我想著我努力一些,待他也更好一些,他的眼裏便會有我了。快兩年了,才發現我的努力,我的期盼,在他眼裏大約隻是一場脅迫的為難。”


    “他、怎麽了?”灼華微微驚了驚,猜想著,該不會是他在外頭有外室吧?


    煊慧用力的咬著唇瓣,豆大的淚珠滴滴答答的掉,出口的話語破了音,“他、他還是忘不了那個死去的未婚妻。”


    看著她滿麵的淚水,灼華一時間也覺悲從中來,不知道該怎麽說,同誰掙,同誰搶,都有贏的可能,唯獨搶不贏一個在風華正茂時已經死去的人,她留給人的是遺憾,而遺憾會讓人選擇性的記住她最美好的瞬間。


    “自打搬迴京來,好些東西都沒有收拾開。房裏又幾個經年不開的箱籠,我想著收拾一下,才發現,裏麵全是那個姑娘的東西。”煊慧有些激動,聲音顫抖的陡然揚起,又徒然委頓下去,“全是她寫過的花箋,全是、她贈他的東西。”


    灼華明白,滿心的期盼成了空,一片繾綣愛戀變成了單刃劍,可想當時她見到那些物件時是何等的衝擊。大抵就跟前世那年,她毫無預兆被自己的丈夫舍棄,連看一眼都不肯的丟進了冷宮,心情應該、差不多罷。


    一聲歎息,她於情愛此道原就是失敗者,無法給她出得什麽好主意幫她挽迴郎君的心,灼華隻能勸她,“姐姐,你需得知道,並不是每一對夫妻都是因為愛而在一起,也不會因為在一起就會有愛,相互珍重,攜手跨過漫漫人生路上的溝溝坎坎,才是要緊。”


    煊慧用力的將哭泣抿了迴去,大眼蓄滿了淚,霧蒙蒙的翻湧著,欲落不落,“對他的愛一旦開始了,如何停得下來,他就在我眼前,我每日、每日的看著他,他越對我好,我便越痛苦。”


    若是柳扶蘇待她是疏離冷淡的,大約她也不會那麽痛苦了,給了所有的溫柔和體貼,作為妻子,真的很難不去期盼一些什麽,“既然他沒辦法忘記前緣,你便重新尋一個開始。”


    她懷著希冀,瑩著淚看著灼華,“如何尋一個新的開始?”


    “和離。”


    “不!”沈煊慧騰的站起,一點點的希冀刹那而收,一記唿吸斷裂成顫抖的無數段,仿若人世的三千繁華都破碎其中,無力的坐下,“他、他大約好不做挽留吧,可、我舍不下。”


    情深者自苦,灼華道:“那便、有個孩子吧,往後餘生把你的愛都給他。”


    沈煊慧看著她,晃了晃神,眸光迷離開,坐了半晌,站起身來,緩緩走出了門,背影單薄,似風中的一葉落葉,飄零的悲涼著。


    她這樣傷心,柳扶蘇真的不明白麽?


    是否是明白的,隻給予不了迴應?


    可說,灼華是否懊悔給她尋摸了這門婚事麽,倒也不盡然,還是那句話,夫妻一生,未必非得情情愛愛的,能相濡以沫,相互珍重,才是要緊。


    “我以為,你會幫她出出主意,勸她再努力一迴。”


    灼華一抬頭,看到徐悅站在廊下,陽光下的他神色柔和而溫潤,凝眸看著她,兩步之距。


    灼華望著廊道裏打落的光束,冷白的有些晃眼,淡淡一笑:“女子不似男子,成了婚,心思便都在丈夫身上。男子卻可以擁有更多,廣闊的天地,不盡的美人。他們不是不知道妻子的痛苦,卻假裝不知,繼續三妻四妾,繼續給予假意的溫柔,不過是因為自己的快活、自己的感情,勝過妻子的悲哀而已。柳扶給煊慧的溫柔體貼不過是自我安慰,覺得自己對得住妻子了,努力,不過是讓煊慧更痛苦。”


    也是到了如今,灼華猜真正的明白,在夫妻關係中,女子最大的財富便是理智,控製自己的情感,不要輕易的產生負麵的情緒,好好愛自己,愛孩子,愛血緣的親人,愛善意的朋友,然後才是丈夫。而這個丈夫,不必是自己愛著的,有淡淡喜歡,有著好一些的脾氣,長得稍許美貌一些就夠了,畢竟是要對著一輩子的,賞心悅目些,心情也好些。


    徐悅一身淺青色的衣袍沐浴在微暖的冬日陽光裏,照亮了身影,披上了一層迷離之色,宛若天人,一雙溫柔的眸色晦暗了一瞬,問道:“你似對婚姻十分的悲觀。”


    “不是悲觀,隻是清醒而已。”一縷憂傷自眸中似水劃過,消弭在漫天的天光中,灼華淒然一笑,幽幽道,“妻子指著丈夫過一生,可丈夫一旦變心了,女子又待如何,不若守著自己的心,誰都不給。”


    徐悅一瞬不瞬的看著窗內的美麗少女,略有蒼白的麵龐細膩精致,光線下透明了一層絨毛似五月裏最甜蜜的蜜桃,長長的睫毛微垂,掩蓋了淺眸中淡淡的憂傷,微歪的蓁首無力的靠著窗邊的木質框上,脆弱又有一絲茫然。


    認識她這幾年,看著她一日比一日的淡然沉靜,一日比一日的慵懶迷離,她總是睿智的,淺笑著麵對每一個人,可她又是冷漠的,時刻在拒絕著旁人走進她的心裏,似蔣楠、似李彧,都不曾成功。


    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迷上這個矛盾的小丫頭的?忘了,或許是從一開始吧!


    她那時候還小,可她,何曾真正的像一個孩子呢?


    “若是你,你當如何?”


    她的笑意有些悵然,靠著窗沿,外頭風起,紅色的花瓣紛飛,由著不其然的熱烈:“不知道,大約也會傷心罷,傷著傷著……便也麻木了,日子還得過下去的。若有個孩子,便好好教養她,若是沒有……天高水長,我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未必非要困在內宅之中自我折磨的。”


    徐悅似有驚愕她的灑脫,心頭升起一股淡淡的悵然,曉得自己追妻求心之路怕是艱難了。


    他微微試探,“倘若他待你真心呢?”


    灼華望著天際,有薄雲緩緩行過日頭,光暈陰晴轉變,落在麵上有淺然的無奈與傷感,緩緩道:“我認得一個人,她付出一切的愛著丈夫,陪他走過黑暗,幫他擋去傷害,為他迎進所有喜愛的美人,周旋在敵人和朋友之間,耗盡心力,她的丈夫每日每日的說著愛她,她很高興,盡管這樣的日子讓她心力交瘁,可她還是覺得幸福。待到最後,她的丈夫功成名就了,她死了,被她的丈夫和最信任的姐姐,殺死了,還有她的孩子、她的親友,全死了。”


    徐悅聽著,漸漸攏起了眉,薄雲散去後的天光強烈打下,他卻覺得這樣的光從未進到這個女子的心裏,她的心裏一直是冷的,很絕望。


    默了許久,微微一笑,淺淡的眸子彎彎,她道:“你以為的真心,有時候未必是真心,若是他待我數十年如一日,大約,我也會在心裏愛他,也許會在往後的某一日裏,給他,我能給的所有的愛。”


    徐悅輕緩一舒。


    神朗而清雋,一雙漆黑的眸子,清澄又溫柔,他的聲音出塵中帶了一絲柔情,抬手輕輕撫過她耳邊的青絲,“會有那一日的。”


    似從迷離中緩過了神來,灼華望向他,那漂亮的眸子裏蓄著溫暖的柔情,仿佛多瞧一眼就被跌進去一般,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觸過她的耳廓,不知怎麽心口一突,莫名的懵了一下。


    “這迴讓李懷又吃了虧,你在外行事要小心些,他最近安靜的有些怪異。”


    徐悅應了一聲,瞧著她微紅的麵色,心頭略過欣喜,或許,她的冷漠圍牆並沒有那麽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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