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馬噠噠,沒多久便到了府前,灼華使人拆了門檻,車馬直接進了府,繞去了西院。


    薑敏將人送到府,便也迴去了。


    周恆膩膩歪歪的挨著焯華喊痛,焯華清冷的麵上帶著擔憂和心疼,兩人旁若無人的交流著綿綿情意,灼華覺得自己不去打擾為好。


    迴到南院才酉時。


    腹中饑餓卻不想吃什麽,坐在廊下靜默發呆。


    長天搬了個籮筐出來,笑道:“姑娘,咱們放孔明燈吧!”


    灼華拿了個純白的燈看著,到不知原來孔明燈長得這幅樣子,“這是什麽習俗麽?”


    長天將還是折疊著的燈籠一一都拿出來放在地上:“倒也不算是什麽習俗,隻是想著今兒除夕了,明日開始又是新的一年,祈福祈願,讓這燈帶著我們的願望去到天邊,保佑心想事成,來年順遂。”


    秋水取了筆墨出來,微微一思忖,仿佛是在想該寫些什麽:“就如北燕時的鳳凰節,大家會在河燈上寫下願望是一樣的。”


    願望?


    灼華想著,卻灰心的發現,她如今的願望便是永無來世。


    秋水將毛筆蘸飽了遞給灼華,“姑娘,寫一個吧,或者畫些什麽,圖個高興。”


    灼華接過了筆,一時間也不知寫些什麽,幾番下筆又落頓,側臉去看她們,個個興高采烈地的塗塗畫畫,仿佛燈送了上去便真能心想事成了。


    長天看了靜月的燈籠道:“你的父母真的會來贖你麽?”


    靜月笑眯眯的點了點頭,輕快道:“會的,上月家裏還來了信,說今年收成不錯,雖沒有攢下太多的銀子,但總是個好兆頭。哥哥早年裏讀過幾年書,雖做不到文章風流,好歹是識字的,家裏求了親戚給哥哥在縣城裏謀了個賬房的差事,再做個幾年,就能把我贖出去了。”


    長天看著她,沉吟了須臾,皺眉道:“你不怪她們麽,家裏兄弟姐妹幾個偏偏把你賣了。”


    靜月微微一笑,清秀的麵空在薄薄的月色裏溫和到了極處,搖頭道:“咱們鄉下種地的人家,靠的就是勞力,男丁自然不能賣,大姐穩重能幫忙照顧弟妹,弟妹年幼,賣了她們大約很快就會忘記我們,我力氣小,又幫不上什麽忙,可我能記得所有人的名字、長相,再久都不會忘記的。”俏皮的眨眨眼,繼續道:“是我自己要求的,因為我好看,能多賣點銀子。當初將我賣出去的時候,阿娘求了人牙子好久,求她別把我買到醃臢地兒去,好在遇上的人牙子是個好人,將我賣了以後還把我的去向轉告了爹娘。”


    長天拍拍她的肩膀:“你是幸運的。”


    靜月溫溫一笑,望著天機零零落落飄起的孔明燈的目中是清晰的對未來的希冀:“是啊,在郡主身邊吃穿都是極好的,郡主脾氣好心眼兒好,當差就跟當姑娘似的。我也好好做事,攢了銀子,迴去再置幾晌地,給我哥哥娶媳婦。”


    灼華看著她,明明苦難將她們分離,可一家子都在努力著朝著團聚而去,可偏偏生在浮華富貴之家的人,卻都在算計,算計名位、算計財帛、算計性命。


    “等你爹娘來接你,我放你迴家,不用銀子來贖。”


    靜月欣喜不已,忙是磕頭謝恩。


    灼華溫柔一笑,看了看手中的筆,最後,隻提筆道:“願君來世,歲歲平安,朝朝喜樂,福壽延綿。”


    長天看了一眼,不大明白,宋嬤嬤搖頭,望月一歎。


    點了燭火,孔明燈飛上了天,同她們的一起,搖搖曳曳著橘色的光華,閃閃爍爍,越飄越遠。


    大年初一一早,灼華去正院請安,說了吉祥話,得了大紅封。


    迴到南院不過一會子的功夫,李彧上門了。


    灼華穩坐在案前,並沒有要去迎一迎的意思,拔開火折子吹了吹,撩起了星火,側身點燃了小炭盆,端了一隻嶄新的小藥罐子到上頭慢慢煮著,罐身上的水蜿蜒而下,滴在了炭火裏,發出啞然的呲呲聲,嫋嫋一陣白煙飛起。


    李彧站在門口看著,笑道:“怎的還自己動手做這些事了?”


    灼華微微一笑:“長久不做,閑時做來倒也頗有意趣。”


    李彧在她麵前坐下,眉眼和緩而溫存:“昨日你走後,父皇下了旨意,貶郭氏為嬪,褫奪封號,禁足三月。”


    灼華淡淡一飛眉梢:“郭氏一族不倒,郭氏便不會被廢,意料中的事。”


    李彧點頭,端了長天上來的茶緩緩呷了一口:“倒是沒想到陛下會就此放過弓弩之事。”


    “經曆假死逃獄一案,三殿下同五殿下都不小程度傷到了元氣。行宮刺殺的後果,是趙氏被廢黜。三殿下式微。”她語調溫文清雅,緩緩道:“帝王的權衡之術,這個檔口,隻要不是觸及皇帝威嚴的大罪,皇帝都會高高拿起,再輕輕放下。”


    李彧望著她的容顏細細聽著,似出了神,又似入了神:“是我著急了。”


    爐上的小藥罐煮開了,罐蓋被翻滾的熱氣推動著,磕磕作響,水氣四散,伸手將小藥罐拎起,拿了小鐵鉗夾出了一半的炭火,複又將藥罐放了迴去,小火繼續滾煮,灼華清幽散漫道:“無妨,不夠深沉的皇子,皇帝更為放心。”


    李彧心下稍寬,猶豫了一下,問道,“那日玉鳴關武將迴京,你陪同洪夫人在觀陌樓迎洪都督,那姓陳的武將被殺時你在場,是否、是否同你有關?”


    “是啊。”灼華爽快的答了,“我殺的。”


    李彧一驚,脫口問道:“為什麽?”


    灼華抬眼望著他的眼,眉梢帶著挑釁的一挑,“他殺了徐悅,我殺他給徐悅報仇,有何不可?”


    李彧瞳孔一震,“你……”


    無視他的震驚和隱隱的怒氣,灼華嫣然含笑繼續道:“殿下覺得,下一個,該是誰了?”


    她的一笑映進了他的眸中,李彧一晃神,薄怒散去,心有立時又心生疑竇,“下一個?”


    灼華的指腹漫不經心的點在長案上,有微弱的篤篤聲:“一介小小武夫,無門無派,無家世無靠山,從五軍營跟著徐悅一路打仗、升遷,猜到了今日指揮僉事的位置。一路靠著徐悅的提攜,如今反手就給主子背後一刀,除非還有人能許給他更大的好處更大的前程,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微微一頓,輕點的速度快了起來,落在耳中無端端心慌起來,“背主忘恩,他得死,他背後的人我自當要好好迴敬的。”


    李彧眉心微動,目色緊緊凝著她的神色,試探道:“你查到了什麽?”


    “還在查。”微頓,灼華故作了癮怒,淺眸露出陰霾,冷冷看著他,“怎麽,他是殿下的人?”


    李彧一惶,脫口道:“不,不是。”


    灼華緩緩一笑,白梅清麗盛開在晴暖的光線裏,風姿清雅:“那便好,否則,我同殿下可就是敵人了。”


    “不會。”李彧微微愕然,黑眸中微微跳動著一簇火苗,“徐悅、你很在意他?”


    “徐悅是我的朋友。”窗外的梅樹在微風中婆娑,梅花陣陣清幽的香氣,混著冰雪的寒氣撲進屋內,灼華的語調瞬時也帶了淩冽之意,冷然道:“誰敢動我的朋友,我就殺了他。是萬箭穿心,還是受盡折磨,憑我心情。”


    下顎一緊,李彧深沉的眸子不由眯了眯:“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我的家人。誰敢拿他們算計,我定耗去性命也要為他們討迴公道的。”指尖拂過滾燙的還在沸騰的藥罐,一抹刺痛紮入心口,淺眸中幽光閃過,灼華緩緩抬眼盯著他的眼,嘴角的弧度溫柔而冷漠,“殿下覺得我說的對不對?”


    李彧心底莫名一虛,便隻勉力維持了嘴角的平靜的弧度:“……是。”


    灼華眯眼看著晴線裏似碎金飛揚的塵埃,有時候竟發現自己是羨慕的,至少塵埃還能跟隨風的腳步去到遙遠的地方,而她,卻注定了隻能留在詭譎風雲之中掙紮。


    緩緩揚了抹溫婉的笑意,披起了一件叫做“情”的羊皮羔子,循循引著對麵的薄情之人:“殿下說,心悅於我,可是真心?”


    李彧微微一怔,不意她會主動提及此事,看著她的雙眸中是繾綣情意,點頭道:“自然是真心的。”


    “哦?”灼華看到了那所謂情意的背後躲藏著狡猾的精明和算計,她微揚的慵懶語調裏帶著顯而易見的懷疑,“若有人要害我呢?你會給我報仇麽?”


    李彧似乎沉溺在她的笑意裏,然而眸子還是那麽的晶亮:“不會的,我不會叫人害了你的。”


    “不會?”聽他說的情深,灼華輕輕一笑,提起了爐上的藥罐子,高高的拎在手中,緩緩泄進一隻雕刻精致的蓮花紋白玉盅內,透著杯壁泛起淡淡的粉紅色,熱氣嫋嫋娉婷,湯汁稍稍濺了出來,細碎的落在案上,帶著微弱的反光,“香麽?”


    李彧應了一聲:“恩。”


    灼華掏出帕子認真的擦拭這白玉盅上的水漬,觸感滾燙,燙紅了她的指尖,蓋上了蓋子,緩緩推到李彧的麵前。瑩瑩然笑著,溫柔似水,又似春光優柔的迷離。


    李彧接了白玉盅,去揭蓋子,灼華伸手壓住他的手背,幽幽道:“這盅甜湯給白姐姐的,不是給殿下的。”


    溫熱的觸感覆在皮膚上,李彧反手去握,而那隻纖白的玉手一抽,他握了個空,心尖一緊,失落攀爬而上。


    灼華笑意悠長,緩緩道:“這道甜湯,從洗刷到挑選煤塊,從材料到蜜糖,再到入盅,都是我一手辦下來的。”


    李彧細細一嗅:“湯色清澈,香氣清甜。阿寧有心了。”


    “有心?”燦然一笑,灼華微微一傾身倚著隱幾,鬢邊垂下的紅玉髓流蘇輕輕搖曳了宛然流光,愈發襯得素白清麗的麵孔嬌柔嫵媚:“當然有心了。殿下這道甜湯叫什麽名字麽?”


    李彧望著她,不由含了笑意:“叫什麽?”


    “它做,誅心!”安靜的微笑,如同翩然的蝴蝶無聲息的佇立在花瓣之尖,灼華抬手漫不經心的撥弄著流蘇,落在指尖是微涼的觸感,“以上好紅花煮的,蜜糖是陛下賞的,頂好的甘肅天水蜜。”


    所有的綿綿情意凝結在李彧的麵上,覆在白玉盅上的手一縮,似被燙的不輕,不可思議的看著眼前這張笑意柔軟的麵孔,“阿寧這是何意?”


    灼華看著他,神色惶惶然帶了幾分悲傷,伏在隱幾上,消瘦的麵頰枕在臂上,哀然道:“殿下,別與我裝糊塗,別說你不知道到底是誰要給我下紅花。想利用我,卻不忘算計我。”輕輕一泣,“到底,我在你們眼裏算什麽親人呢?算起來姑母同父親才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今日居然為了個庶出妹妹的女兒,要害我一生!”


    李彧一急,忙道:“我並不知情。”


    事實上,他也是在最後的關頭才隱約猜到幾分,隻是覺得若是能成,他便可以順利娶她進門,可沒成,自有郭氏去背這個鍋,無有必要追究生母到底做了生母,怎料,她竟什麽都知道。


    灼華並不看他,隻凝了一泊神魂悲涼的麵色望著那盅湯水:“你既說心悅於我,不該為我報仇麽?”


    李彧微微抿了抿唇,小心道:“可、你並未受到傷害,便原諒一次吧!”


    灼華柔弱的神色一斂,冷笑道:“若我被害了,便是我活該了,是麽?沒有受到傷害,我就該自認了倒黴麽?殿下怕不是忘了我方才說的話,害了我的朋友,我也是要討迴公道的,恆哥替我受了罪,可不能白受了。”


    李彧的眉心讚起自然的悲嗆與為難:“可她……”


    灼華淺眸掃過去,隻剩冰冷:“你不幫我!”


    李彧搖頭:“自然不是,可……”


    灼華抬手打斷他的話,“沒有可是,若有,便是你對我的情意都是假的!”她緩緩起身來到他的身側跪坐下來,直直迫視著他,“還是說,你也隻是想利用我,然後利用完了,再害我,迎娶姐姐奉做你的皇後。讓我做你同她的踏腳石,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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