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槐村,簡單粗暴的地名,得自村口那顆幾百年的老樹。


    村子裏百十來戶,有五百多人,是比較大的一個村。


    因靠著長安,村裏人口的流動性相對偏遠地方要大,有許多人外地人在這裏落戶。


    於是,以何姓為首的當地人住在村東頭,外姓人住在村西頭。


    雖說不同姓不同源,但大家都在一個村裏過活,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關係也還過得去。


    最起碼,平時有個事,大家都能夠搭把手。


    村民見何順領著一群人進來,比較好奇,紛紛駐足觀看。


    何順簡單說明了情況,就把他們領到了村長家。


    此時,村長家裏還有一位精神不佳,半躺在椅子上的老人。


    “貴客臨門,何進有失遠迎。”


    “老哥,是我父子二人叨擾了。”


    相互見了禮,何村長引人進屋。


    “這是我大伯,今年八十多了,因為擔心地裏的事,這才一直在這。二位,別介意。”


    皇帝擺手示意不打緊,“得見如此高壽的老丈,算是我等的運道,能沾點福氣。秦某這廂有禮了。”


    何村長臉上露出笑容,語氣也真誠了許多,“您這話我愛聽。大伯一輩子都在這個村,為村裏做了許多事,確實是我們的福氣。諸位請坐,我給弄點水。”


    見他離開,皇帝打量起屋內的擺設。一村之長,住木屋瓦房,牆上有少量的磚塊,這個條件算是平常。


    韓銘則是覺得這裏的房子還不錯,至少屋頂都是瓦片,不用擔心漏的厲害,也不會被大雪壓垮。


    忙活了一陣,何村長端著幾碗水進來,“各位別嫌棄,窮人家沒什麽好招待的,喝點糖水。”


    聽到糖這個字,皇帝和韓銘對視了一眼,隨即錯開。


    “有勞。”


    “聽八弟說,您是來買地的?”


    皇帝放下大碗,點了點頭,“是這樣的,我閨女今年成親,我就想著置點地給她當嫁妝,也讓她在婆家有些底氣。”


    何村長衝他做了個了不起的手勢,“老弟真是個好父親啊。”


    “談不上好父親,她自幼喪母,而我又忙著生意,這些年著實虧欠不少。”


    “做父母哪有不疼孩子的,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啊。老弟現在能想著這茬,當得起好父親。不過,您大概要買多少,對地的品類有要求嗎?”


    皇帝思考了一會,才說道:“我剛與何順老哥聊了一陣,知道一些情況。我見老兄也是個實誠人,就交個底,品類可以不限,但數目要夠。”


    何村長心中一驚,這個口氣,怕是一個不小的數啊。但村裏除了急用錢和那些外地人,根本不會有人賣呀。


    “那可能要讓老弟失望了,地乃是我們的根本,普通人家不遇上性命相關的大事,肯定是不會賣的。若是您買個十幾二十畝,我還能有辦法,多的就幫不上忙了。”


    對於這種情況,皇帝早有預料,問了一句,“老哥,我不是壓價,可以按去年的價買。就是心中有些不解,今年你們不是肯定會虧的嗎?幹嘛不把差些的地賣了,讓家裏好過些。”


    如果不是他提前說可以按去年的價格,何村長都要罵他奸商,開始趕人。想到族弟說的,這人剛迴家不久,心裏的那絲不快也就散去了。


    “老弟有所不知,若是往常年節,今天賣地的定會不少。可架不住咱有個好皇帝啊,這稅少了一半,六十往上的還能吃朝廷的奉養,咬咬牙就過去了。不就一年嗎,明年會更好的。”


    看到皇帝發自內心的笑,韓銘感覺怪怪的。這大佬不是專門為了聽人誇自己,才過來的吧?


    皇帝受到誇讚麵不改色,反而很感興趣地問了一聲,“老哥,這六十老人可拿朝廷的奉養,是怎麽個弄法?我外公和這位大伯年紀相當,我也想去弄一個。”


    韓銘扛不住了,這都敢拿沈老開玩笑,也真是膽大。


    也不知道那位老人家真領到銀子,會不會直接殺到皇宮裏去。


    何村長見他問起這個,頓時來勁了,“老弟,這麽大的事你都不知道?你不是做生意的嗎,不應該啊。”


    皇帝見對方懷疑,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在關外待了好一陣,不久前才把人手遷迴來的。”


    “那老弟的買賣可不小啊,都跑關外去了,難怪您這一說買地就不少。”


    “小本買賣,勉強糊口罷了。”


    何村長對他的印象又上了一層,在關外待的,那不知道最近的事也屬正常。


    他頓了頓,笑著開口,“老弟,去年陛下壽誕之日,親口許諾,六十以上的大盛子民,都可受朝廷奉養。我們村符合條件的有十多個,都是我去辦的,簡單的很,隻要拿好戶籍,找理正做個保人就行。”


    “這告示下來沒幾天,大家都去辦了,還真別說,那些個差役上官的,一點都不敷衍,客客氣氣就辦完了。不像以前,總得送個三瓜兩棗的。這迴啊,死都不肯收,奇了怪了。”


    皇帝心中暗笑,問了問數額,“你們拿到錢了嗎,一人有多少?”


    “嗬嗬,每人每月一錢銀子呢。哦,還有剛出生的娃娃,每月也有貼補,不過這個數額還沒定下來,隻是暫時做了登記。”


    “那這也不算多,不夠用吧?”


    何村長一聽就知道對方見慣了大錢,肯定不會把這點小錢放在眼裏。


    可是在他們看來,一文錢都是恩德,畢竟這代表這朝廷的重視。


    “老弟,話可不能這麽說。陛下體恤我等百姓,我們自然要知道感恩。一年一兩二錢,這個數目可是不少。莊稼人,一年除了買點鹽和油,也花不了多少。再說了,這大盛百姓這麽多,給多了朝廷也負擔不了啊。”


    皇帝顯然很高興,把話頭轉向了地上麵,“多謝老哥解惑。照老哥的意思,我想買個千八百的地,就沒辦法了?”


    何村長嚇了一跳,這都快趕上他們村所有的地了。這人還真是豪氣,一買就是如此手筆。


    韓銘倒不覺得皇帝是真想買,認為他在吹牛,身上都沒帶錢,我也可以說買全部的。


    他們剛才打聽了下,這裏幾百人的村子就有上千畝的地,比起臨水村那可是好上太多了。


    “老弟,你這數目別說我們村,就是隔壁的最大的旺福村,也不可能賣的。而且你買地,肯定是希望連成一片的吧,這根本辦不到的。”


    聽到這個答案,皇帝表現出疑惑,“那為何那些世家大族,動不動就是幾萬畝的買?我就是打聽過了,才以為這幾百畝地隨便都可以買到。”


    這時,一直默默聽著對話的老人家,冷笑了一聲,“這位後生,你能問出這個問題,說明你是個厚道人,是真想買地的。現如今啊,像你這樣講規矩的厚道人,不多咯。”


    皇帝轉過頭,對著老人行禮,“老丈,這是怎麽說的?”


    老人坐起身子,拐杖點了點地,“嗬。如果你在京裏做買賣,不說達官貴人,小吏總識得幾個吧。隻要花點錢,給那些人說說,被他們纏上的人,為了過安生日子,能不賣嗎?”


    “這個方法,算是下策。高明一些的,哄著人家,說給他們家的兒女安排個好去處,做工什麽的。我們莊戶人家,一聽這個誰不心動?就這樣,留下幾畝糊口的地,剩下的都賣了給後人謀前程。”


    “等過了幾個月啊,人家隨便尋一個錯處,就可以把你打發迴來,你找誰說理去?這種事年年有,直到手上的地不能再賣了,才停下。幾十年了,人越來越多,地嘛……”


    過了這麽久,韓銘終於知道了皇帝的意思。這位大佬拐彎抹角,就是為了引出這個事。


    土地兼並!


    這是任何時候都避免不了的,也是王朝走向末路的信號。


    普通百姓沒有足夠的地養活自己,碰上天災或者戰時征重稅,活不下去自然會反。


    而手握大批土地的士族豪紳,都有人為他們說話,有的是手段不交稅。


    這個問題,不下重手基本無解。而現在皇帝關注到了這個,是要出手的意思嗎?


    看見他的神色,皇帝心底表示滿意,有這個意識就好。


    “老丈,買你們村土地的,都有誰啊,是同一個人嗎?”


    老人擦了擦眼睛,說道:“我們沒那麽蠢,要是同一個人早就懷疑了。不過依照他們的手段,差不離都是姻親什麽的代買,就算知道了也沒啥用,人家白紙黑字,過了契的。”


    皇帝站了起來,彎腰在老人身邊,“老丈,能告訴我你知道的人嗎?我家在長安還有點關係,我幹脆直接從他們手裏買得了。”


    “嘿,這個法子不錯。我看你比看那些人順眼多了,隻要你能買到啊,下迴過來我請你吃餅子。”


    “那敢情好,我這迴去肯定盡力。”


    “嗯,我想想啊,有姓趙的,也有姓王的,姓李的也有。對了,有一迴啊,是被京兆府的人引過來的,否則我們也不會賣。”


    得到這個信息,皇帝開始笑了,“老丈放心,都是老熟人了,您下迴指定能看見我。”


    從村長家出來,韓銘覺得皇帝又要有動作了。


    “陛下,您這是準備敲打敲打他們?”


    “朕都被他們逼到改祖製了,總要找迴場子吧。”


    “收稅?”


    皇帝挑了挑眉,“你記住,現任戶部尚書是朕的人,暫時可信。去年三月修訂律法的時候,我讓他在不起眼的地方加了一條,至今沒人發現。”


    “是關於什麽的?”


    他沒有迴答,而是背著雙手,像是巡視自己的土地一樣,查看起來。


    六安忍著笑,湊到韓銘身邊,小聲說道:“凡藏匿、私瞞名下土地,偷逃田賦,按最近一次買賣的地價,等價處罰。不納罰金,土地充公。”


    韓銘差點噴血,狠還是大佬狠,這真比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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