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天漢元年(西元前100年),匈奴單於庭──龍城


    寒冬的朝陽,懶洋洋地照在白茫茫的大地上。


    四麵敞開的大棚裏,常惠拖著冰冷而沉重的腳鐐,在巨大的鐵爐前,吃力地拉動與皮革風橐連為一體的木架,將風力源源不斷地送入爐口煉鐵。


    寒風夾著粗糙的冰雪沙礫,和似狼的嚎叫,打在他早已被漠北的風沙,和匈奴的鞭笞折磨得枯黃憔悴的臉上,而他好似毫無感覺,隻是沉默地注視著爐子裏燒得火紅的鐵石,不斷地拉壓著風橐。


    這裏是匈奴王族的煉鐵場,不知匈奴王從何打聽到他對冶鐵有獨到技能,不久前,他從王庭家奴變成了煉鐵場的工奴,被強製來打造兵器。


    忽然,一陣清脆的駝鈴隨風傳來,那是荒漠中最動聽的聲音。


    在這個既不合適轉場,也不可能做交易的冬季,這聲音,隻意味著長途旅行者的到來。


    是誰呢?難道是大漢來使?


    常惠驚喜的直起身、抬起頭,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巨爐前。


    「快幹活,漢狗,為什麽站著不動?」一道鞭子狠狠地抽打在他身上,並伴隨著粗暴的吆喝。


    他長身玉立,紋絲不動,彷佛那鞭子沒有將他身上早已破爛不堪的衣服,再撕開一個裂口,而衣服下的皮肉,也沒有在這鞭過後,留下刺目的新傷。


    又一記鞭子落下,重重抽打在他的腿上;一個趔趄令他搖搖欲墜,但他終未倒下,再次挺起瘦弱的身軀,站著、看著、等著。


    一隊人馬在一峰高大的駱駝引導下逐漸走近,當看清楚駱駝身側的馬上,坐著的是女子時,他呆滯的雙眸閃過驚愕的火花。


    「幹活!你這漢──」


    鞭子再度揚起,可奇怪的是,長長的皮鞭沒有落到常惠身上,卻落在了一個飛身撲來的女人手裏。


    隨即那皮鞭緊緊地纏到了匈奴人的脖子上,將他的咒罵卡斷;在他唿吸困難地解救自己時,那妙齡女子丟下鞭,走向了他的囚犯。


    「常公子!」女子握住常惠的胳膊,美麗的眼睛似含露帶霧。


    「芷芙?果真是你!」常惠抓住她的肩,將她略微推開,仔細端詳著這個他過去在彭城楚王府就認識的、好友解憂公主的侍女。


    「是我。」她平靜地迴答,內心卻極度震驚。


    如果不是這雙依然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那熟悉的、桀驁不馴高昂著的頭顱,芷芙絕對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發須淩亂、邋遢不堪、衣衫襤褸不能蔽體,還瘦得不成人形的男人,就是過去她認識的,風度翩翩、神采飛揚的俊公子常惠!


    而他燙人的手溫和過度明亮的眼睛也告訴了她,他正在發高燒。


    「你怎會到這裏來?」常惠驚喜地問。


    「奉主上之命。」


    主上?常惠心中一喜,明白她是奉解憂之命而來。


    可是,解憂怎會知道他被囚於此地,又怎能將她的貼身侍女派來?


    想到為了漢烏聯盟而下嫁烏孫王的故友,他有許多事要問、有許多話要說,但在匈奴人麵前,他絕對不能開口,更何況,有人正急於插入他們的對話。


    「你該感謝我父王,是他恩準你的夫人留下陪你的。」匈奴太子策馬趨近。


    「什麽?」聽到「夫人」二字時,常惠大驚,猛地轉向高坐馬首的匈奴太子狐鹿姑;如果不是芷芙抓住他,他差點摔倒。


    「她是你的夫人,不是嗎?」狐鹿姑因他激烈的反應,而眯著眼睛看向芷芙,而後者鎮定的神情,令他歪嘴一笑,轉頭諷道:「或許就像她對我父王說的,你們太久沒見麵,所以你把自己的夫人給忘了。」


    常惠因震驚而唿吸困難地看著芷芙,但她先聲奪人,沒給他開口的機會。


    「太子殿下。」她握住常惠手臂上的掌暗中用力,那強勁的力道,令常惠發出一聲驚喘,可她並沒注意到自己弄痛了他。


    她銳利的目光直射馬上的男人,厲聲說:「你們保證我夫君很好,可他一點都不好;他在生病,你們卻讓他幹重活、受虐待、挨鞭笞,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孤鹿姑蠻橫地答:「常將軍沒生病,也沒有受到虐待。」


    「沒有嗎?」芷芙托著常惠的胳膊,將他轉過來麵對匈奴太子。「瞧瞧他的麵色、聽聽他說話的聲音,還有看看他的衣服和鞭痕……這都是什麽?」


    狐鹿姑當然知道常惠所受的罪,因那些毆打與折磨,全是在他默許下發生的,但他絕不會承認。「那是因為他拒絕穿我們的服裝,而他的衣服……」


    說著,他從馬背上俯身,想用手中的馬鞭挑動常惠的衣服。


    但一把鋒利的短劍,壓住了他的鞭杆。


    轉迴頭,迎上芷芙如刀刃般的銳目,他當即心驚地縮手,改口:「我想是我們太喜歡用馬鞭了,以後……我會讓大家管住自己的手。」


    看到那把短劍,常惠眼睛一亮,認出那是一年多前他送給解憂的「雀龍劍」。


    那麽說,她確實是奉解憂之令而來的!


    芷芙沒有理睬明顯想討好她的匈奴太子,目前常惠的健康最重要。


    她轉身問附近的匈奴人。「他的住所在哪兒?」


    那人被她冰冷的眼睛,嚇得抖手指著遠處的氈房。「那兒……」


    「你要幹什麽?」感覺到芷芙要拉他走,常惠反先抓住她。


    「迴去。」她的迴答極其簡略。


    「不行。」常惠以為她不懂。「我是囚犯!」


    「囚犯也會生病。」


    他因她平靜的語氣而愕然,更為她天真地以為他生病就可以休息而好笑,於是堅決地說:「我沒病,你走開,別讓匈奴人看笑話!」


    「你病了。」芷芙不顧他的反對,拉著他的胳膊就走。


    「芷芙!」常惠何曾與女人拉扯過?當即大感窘迫,厲聲道:「走開!我還有事要做!」


    高踞馬上的狐鹿姑也大叫:「他的活還沒幹完,不能走!」


    常惠甩開芷芙的手,轉身想抓住木架,但卻因用力過猛,跌倒在風橐前。


    「別管我!」芷芙俯身想扶起他時,他卻奮力將她推開。


    芷芙直起身怒視著狐鹿姑。「讓他迴去休息,他生病了!」


    狐鹿姑不語,目光在她和常惠之間來迴梭巡。


    芷芙氣得想揍他,但又不想再跟他糾纏、耽擱時間,於是軟中帶硬地說:「太子殿下,你父王不久前,還保證漢使在此絕沒受虐待……也許他不知道漢使正在受虐,我是不是該親自去告訴他,帶他來看看?」


    她的目光如刀、聲音似劍,狐鹿姑心中一懼。


    從見到芷芙的第一眼起,他就迷上了她,可這女人生得天仙兒般的美麗姿容,卻長了冰雪兒樣的冷心寒腸,著實令他取舍皆難!


    他心裏既癢又恨地想著,再仔細看了看常惠;見他麵頰猩紅、眼睛奇亮,嘴唇卻蒼白無色,不由心頭一驚。看來他確實是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


    這可不妙!一心期盼「寒天刀」的父王,嚴詞命令過隻能逼他歸順投降,不準讓他死;如果他真病死在這裏的話,他就慘了!狐鹿姑不敢想像讓父親失望,被褫奪太子寶座的後果,也擔負不起惹怒漢天子,再興戰火的責任。


    「不,你不許去,不準離開這裏!」他暴躁地說。


    「那你必須立刻改善對待漢使的態度!」芷芙針鋒相對地提出條件。


    看著她手裏的短劍,狐鹿姑說:「隻要你老老實實地留在這裏照顧你的男人,不多管閑事,我保證今後,不再有打罵虐待之事發生。」


    「記住你的保證!」芷芙將短劍插迴腰帶上。


    「你也得記住你的。」


    「我當然會──打開這東西!」芷芙指著常惠腳上的鐵鏈。


    「氈房裏自有人會為他打開。」狐鹿姑怒氣衝衝地翻身下馬,先猛踹鞭打常惠的男人一腳,再佯罵其他人。「知道他病了,怎還讓他幹活?」


    眾人不敢開口,他又轉向常惠。「既然有病,你當然就不──」


    他剩下的話,消失在了半張的嘴裏,發直的雙眼驚愕地瞪著那個話不多,發起狠來,眼神足以讓人丟魂喪魄的常夫人。


    她居然將拒絕跟她走的常惠扛了起來,在叮當作響的腳鐐聲中,往遠處的氈房走去;更令人咋舌的是,即便如此倉促,她仍沒忘記吆喝她的牲畜同行!


    * *


    「不要……碰我,你……膽大妄為的女人!」天搖地動中,唿吸不勻的常惠,憤怒地用漢語低吼。


    他絕對沒料到自己竟虛弱至此,更是作夢也沒想到,芷芙竟當著匈奴人的麵,將他這樣一個大男人,輕鬆地扛在肩上帶走。


    這天大的恥辱,令他真想殺了她!


    幾個月來,匈奴人一直想做卻無法做到的──打擊他的自信、折辱他的自尊,她才來就做完了!


    男子漢大丈夫,豈可受小女人之辱?


    常惠想要反抗,卻無力阻止芷芙有力的步伐,而他徒手也根本殺不了她。


    因此他毫不遲疑地抓住她腰間的短劍。「放下我,否則我就自盡!」


    「別!」芷芙察覺他拔劍時,就知道事情不好,因此立刻放下了他。


    常惠的雙腳一碰到地麵,就趕緊分開來站穩;被她這麽忽上忽下地折騰,他的頭更暈了,而如果此刻摔倒的話,他的自尊將喪失殆盡。


    站穩後,他愈發驚訝。


    自己已算高個兒男人,可芷芙竟幾乎與他等高……過去他怎麽沒發現?


    他用力挺直身子怒視著她,想痛斥她的放肆之舉,可當他視線與她充滿關心和憂慮的雙眸相對時,那怒氣就像狠出一拳,卻擊中軟麵團似的,消散了。


    他怎能對一個急於拯救他脫離苦難的人惡語相向?


    喘了口氣,常惠舉起手裏的短劍,無力地問:「『雀龍劍』怎會在你手中?」


    「來此前,公主送給我的。」


    原來如此。他將短劍遞給芷芙。「收好。」


    「你……它本來就是你的,你收迴去吧。」


    「不,它是公主的,現在是你的。」他堅持。


    芷芙沒說話,隻默默接過短劍,插迴腰間。


    由於遠離了大火爐,又站在沒遮擋的曠野上,一陣風吹過,常惠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芷芙看見這一幕,暗罵自己粗心,急切地說:「進氈房去吧,你在生病哪。」


    她伸手想扶他,可又有所顧慮地縮迴手。


    她這個動作,讓他想起了剛才放肆的行為,不由警告對方:「我常惠,今日雖不幸淪為階下囚,但仍是堂堂大丈夫,你不得無禮!」


    盡管他形銷骨立、憔悴不堪,但在芷芙眼裏,他仍然威武凜然。


    她連忙向他賠罪。「是我魯莽,不該那樣對你,可你需要休息……」


    常惠確實覺得很不舒服。他迴頭看看,見狐鹿姑的身影仍在鐵爐附近轉,不由困惑地問:「為什麽匈奴太子看起來有點怕你?」


    「他怕我皇,曹將軍來了。」


    聽說漢朝駐輪台的兵馬司都尉曹將軍來了,常惠情緒激動,急切地問:「你是說,吾皇已知我們被匈奴扣押,所以派曹將軍來?」


    「是。」


    常惠感到一股不尋常的怒氣,正在他的胸口醞釀。


    他問芷芙問題,希望能得到完整的迴答,可他眼巴巴的期待,隻換來一個字。


    忍住咒罵,他耐著性子問。「曹將軍還在單於庭嗎?」她簡直令人生氣!


    「在。」


    又是一個音符。他扭頭就走。「你真是惜字如金!」


    聽出他在譏諷自己,芷芙並未反駁,隻是緊跟著他。


    可鐵鐐忽然「嘩啦」作響,他身子一頓,轉向她,顫巍巍地立在風中,指著煉鐵場嚴厲地說:「迴那裏去,去找曹將軍,隨他返迴!」


    芷芙嚇了一跳。「可公主要我留下!」


    「迴去告訴解憂,我不要你留下──呃,對了……」常惠脹痛的腦袋,忽然想起另一個重要問題。「為何狐鹿姑說你是我的夫人?」


    「我告訴他的。」


    「什麽?」常惠彷佛吞了隻飛蛾似的瞪大雙眼。「你說你是我的妻?!」


    芷芙點點頭,不解他為何大驚小怪,那不過是她臨時想到的藉口而已。


    她的表情讓常惠氣得七竅生煙。先前聽她說「我的夫君」時,他以為聽錯了,沒可想到她真是這麽對人自我介紹的!如此厚顏的女人,當真少見!


    「或許是我病糊塗了,我成親了嗎?」他克製著怒氣,嘲諷地問。


    「沒有。」芷芙望著他,想著該如何消除他的怒意,好讓他進氈房。


    她的平靜,更加激怒了他。「既未成親,何來有妻?你這是在撒謊!」


    「我知道。」芷芙承認,並推推他。「走吧,你不該站在寒風裏。」


    見她撒下彌天大謊,卻毫無悔意,並且對他的憤怒也不在乎,常惠再也無法控製地嘶聲吼道:「你不知道撒這種謊,是很不道德的嗎?」


    看他轉為暗紅色的臉,加上感覺他身上散發著不正常的熱氣,芷芙明白,發脾氣隻會讓他的體溫更高。


    她真想直接把他扛進氈房去,但又怕激怒他,隻得解釋:「不這樣說,他們會讓我留下嗎?」


    「是啊,為了達到目的,什麽都可以不顧,你真能隨機應變!」常惠冷笑著讚美她。


    芷芙明白,那就同屠夫宰殺牛羊前,讚美它們生得美麗一樣無情。「你需要人照顧。」她看看聳立在遠處雪地上的氈房,無意與他計較。


    常惠的身子在哆嗦,可嘴巴還是很硬。「我不需要!」


    「那等你進房躺下後,我就離開。」為了他的健康,她假意退讓。


    「你真的會離開?」她突然轉變的態度,讓常惠不解。


    芷芙點點頭,再推推他的手肘。「進去吧。」


    「不許命令我!」常惠揮開她的手,明知不該相信她這種說謊臉不紅的女人,卻聽到自己迴答她:「好吧,我進去後,你立刻就走。」


    芷芙不置可否地咕噥了一聲。


    而常惠把那當作是承諾,移步往氈房走去,沉重的腳鐐讓他步履維艱。


    看他佝僂著身子,吃力地走著,芷芙很想攙他一把,可她清楚,此刻碰他絕對討不到好,於是隻沉默地跟在他身邊。


    「你是怎麽來的?」常惠問,由於粗重的唿吸,他聲音顯得格外沙啞。


    見他如此受罪,仍記掛著身外事,芷芙盡可能詳細地迴答他。


    「秋末得知你被匈奴拘押,公主就要我來照顧你。本來說好由烏孫大祿送我至邊界,但路上聽說皇上遣使傳信,要匈奴王釋放人質,否則將發兵西域,於是大祿改送我去輪台;適逢曹將軍要到單於庭交涉,我便隨他前來。


    我昨天才到,可是匈奴王不肯放人,隻說如果曹將軍不與你見麵,他就容我留下,並允諾不奪走我的馬和隨行物品,所以我就求曹將軍答應了。」


    說完這麽長一段話,她暗自籲了口氣,因為常惠沒有皺眉頭,也沒有生氣。


    常惠很高興,她沒再用一個字打發他,但他仍有疑問。「曹將軍現在哪裏?」


    「與匈奴王談交換人質的事。」


    聽到交換人質,常惠明白了,漢軍必定抓住了匈奴的某個重要人物。


    這是兩國多年來一貫的做法,互有攻防的同時,也互扣人質。


    走近後,芷芙看到那座陳舊的氈房,側麵緊靠著一座小氈房,而旁邊有個殘破的圍欄;這裏看起來,像是很久以前屬於某個小家庭,可現在──


    她往四處眺望,隨即抽了口涼氣:好荒涼的地方!


    氈房四周是白茫茫的雪海,除了剛才停留的煉鐵場,目之所及,隻有積雪的荒原;別說氈房畜欄,連棵樹都沒有。


    「天寒地凍的,他們竟讓你住在這種沒人煙的地方!」她為此憤懣不平。


    「這正是他們的目的,人犯在這裏不需看守。」常惠指指四周。「前麵是不結冰的嘎納湖──也叫魔鬼湖,四麵則是莽野。沒有馬和食物,誰逃得了?」


    可恨的匈奴人,既然沒人看守,自然也沒人管他的死活!芷芙憤恨地想著。


    環繞氈房的既寬又深的壕溝,那是她在烏孫國就認識的排水溝,但令她驚訝的是,這裏的溝底,埋設了密密麻麻的尖木樁,不小心墜落,不死也得殘;而附近則有疊得像院牆似的乾牛糞餅,她不懂這有何意義。


    彷佛了解她的疑惑似的,常惠緩緩地說:「這深溝可避免雨雪滲入氈房,溝內暗樁,是為防野狼偷襲而設;牛糞則是取暖煮食必不可少的燃料。」


    聽著他的話,芷芙再看了眼暗藏殺機的壕溝,超越他走向門扉,隨口問道:「這裏……狼很多嗎?」


    「說是很多,但我還沒遇上。」常惠本想跟上她,可是力不從心,隻得氣喘籲籲地對著她的背影說:「好了,我們到了,你迴去吧。」


    「我不迴去。」芷芙掀開掛在門上的草簾,彎腰走進去。


    「你答應的事怎能反悔?」他跟在她身後進來,氣唿唿地問。


    但她沒有迴應。她以為自己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來這裏麵對受盡折磨的常惠,因為公主說他處境艱險,可當她看到對方時,才曉得真實情況遠比她和公主預想的要嚴重很多。


    此刻,看他居住在髒亂、陰冷、彌漫著腐爛味道的氈房中,她驚呆了。


    這哪裏是人住的地方?就連牲畜住的,都比這裏好!


    氈房門口掛的是張用蘆葦編織成的草簾,根本擋不了寒風。


    房中央的火塘和房內一樣冰冷,火塘前方是簡陋的床榻,和一個缺角矮幾;床頭立著一個看不出是木還是鐵的櫃子,進門右側有堆舊馬具和幾個木箱子;堆高的馬具上,掛著幾串不知是何種動物的肉乾,木箱旁則擺放著凹凸不平的鐵鍋鐵瓢,和裝水的陶罐皮囊等生活用具,左側則積放著用來做燃料的牛糞餅。


    最糟糕的是髒亂,幾乎每個地方都需要清理打掃,連床榻也如此。


    就在芷芙打量評估著房內簡陋的陳設時,忽然聽見身後傳來鐵鏈聲。


    迴頭一看,她因極度的震怒,而雙耳轟鳴。


    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個瘦小的匈奴人,解開了常惠腳上沉重的鎖鏈,卻將一副鐵手銬,套在了他的雙腕上,而常惠居然乖乖伸手,任他為所欲為!


    「拿掉它!」她低沉地命令。


    「單於和太子不準。」那個男孩拒絕。


    芷芙一把將他推開,扯下尚未上鎖的冰冷手銬扔到門外,厲聲道:「去告訴單於和太子,如果要他活著,就不能有手銬、腳鐐!」


    那人被她大膽的舉動嚇住了,轉身想跑出去撿手銬。


    「站住!」芷芙忽然喝住他,等他轉過身,便警告他。「以後沒有得到許可,不許進來,否則我讓你爬著出去!」


    她話音方落,那人已旋風般逃出了氈房。


    當她將門上被扯開的草簾拉嚴迴身時,卻迎上了常惠陰沉的目光。


    「你不必對額圖那麽兇,他那麽做,也是奉命行事。」常惠解釋。「他是太子的奴隸,比孩子大不了多少,而且一直在暗中照顧我。」


    芷芙不語,知道他是受震驚和怒氣的影響,才有力氣訓人,但他的體力很快就會消耗殆盡,而她還有好多事得做,無暇顧及他,或者小匈奴人的情緒。


    走到淩亂的床邊,她將上麵又髒又臭的毛氈扯掉。


    「放下!」常惠跟過來,從身後抓住她。「你答應過,我一迴來你就走的!」


    芷芙不迴答,而是反握住對方抓著她的手,暗中使勁將他壓坐在床尾,然後盯著他扣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令他不由自主地鬆了開。


    一等他放手,芷芙立刻俯下身,清理起床榻四周。


    「你怎麽可以說話不算話?」常惠氣她言而無信,沙啞的嗓子,讓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粗魯。「我要你離開──馬上!」


    「不!」她堅決地迴答。


    「什麽?」他真的被她氣糊塗了。「讓我弄清楚,你是說,你要以我妻子的身分留下來,與我吃住在一起,是那樣嗎?」


    芷芙背著他,所以他隻看到她身子微微一震,但很快對方就說:「是。」


    「是?你還真敢說!」常惠麵露不屑。「你走吧,我不需要你、不讓你跟我在一起。去找曹將軍,跟他離開!」


    芷芙的眼珠瞪得又黑又大,常惠以為自己的表態,會讓她羞憤地一路奔離,因為但凡有點自尊的姑娘,都不可能忍受他那樣的拒絕;不料她隻是瞪了他一會兒,便抱著滿懷破爛的毛氈獸皮,走了出去。


    「喂,你幹什麽?別拿走我的東西,這裏可是很冷的!」他急忙阻止對方,可得到的迴應,卻是她匆匆離去的背影。


    她竟然不理他,還把他的話當作耳邊風?!


    吃驚地看著微微晃動的草簾,常惠心裏又氣又無奈。


    過去,他隻覺得她十分安靜,走路輕巧、說話輕聲,可今天,他才發現她不但膽子大,脾氣也大,除了妄為到不僅冒充他的妻子,還為了留下而欺騙他!


    迴想芷芙以沉默和冷靜,屢次漠視他的命令,還毫不遲疑地出手教訓那個鞭打他的匈奴看守、冷眼怒斥匈奴太子、厲聲喝斥給他戴上手銬的額圖,甚至罔顧他的意願,強行將他扛上肩的一係列表現……常惠暗自苦笑,看來他不是她的對手。


    他虛弱地倒在光禿禿的床上,用手壓住疼痛而滾燙的額頭,氣惱地想著,在這短短時間裏,芷芙所做出的、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怎能那樣?就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她對解憂忠心耿耿;可對一個未出嫁的姑娘來說,當眾冒充某個與她毫無關係的男人的妻子──而且對方還是個「囚犯」,那該需要多大的勇氣?想到此,他又不得不對她感到佩服。


    可即便如此,他仍認為解憂這次的好心,卻辦了錯事。


    如今,他要如何甩掉這個棘手的包袱?


    望著穹廬頂,常惠煩惱不已。


    無論如何,芷芙都必須走,因為這裏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盡管隔壁有間小氈房,但早已破爛不堪,冬天根本無法住人。


    對他這種自小勤讀聖賢書,恪守儒家倫理道德的人來說,與一個非親非故的女人同居一室,是絕對不行的!


    呃,好冷!寒氣襲身,他被迫縮起身體保暖,心裏卻惱怒地想:該死的女人,為何把氈子皮毛全帶走?該離開的是她,不是毛氈哪!


    常惠想坐起身,因為這樣躺著讓他很不舒服,可他心有餘而力不足。


    與芷芙的爭執和較量,耗盡了他的體力,強抑多日的病魔也在這時發作。


    常惠渾身無力,且疼痛難耐;特別是腦袋,更痛得似要爆開。


    他早就知道自己病了,但他不想在匈奴人麵前示弱,讓人以為他是為了逃避苦役而假稱生病,因此他一直硬頂著、撐著,沒讓自己哼一聲、沒讓自己倒下。


    可現在,他被極度的不適擊倒,再也無法撐起。躺在空蕩蕩的床榻上,他時而感到全身發燙,彷佛置身於熔爐中;時而又覺得極冷──冷入骨髓。


    為了抵禦時冷時熱的痛苦,常惠蜷縮著抱住自己,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中,他察覺有人在移動他。


    勉強張開眼,他看到芷芙的臉在眼前晃動,隨後發現,她正將他抱起──像個孩子似的抱起!這令他的男子漢自尊嚴重受創。


    「你為什麽沒走?我要你走!」他想推開她、想要怒吼,可他的力氣和聲音,都弱得像初生的羊羔,這令他萬分沮喪,而這女人的固執,更令他怒火中燒。


    「我不走。」她平靜地說,用那雙纖細的手臂將他牢牢抱著。


    他腦袋轟鳴、渾身滾燙,備感羞辱地低吼:「你──該死!放下我!把毛氈還我,我快冷死了!」


    「我知道。」芷芙將他放下後,隨即走開了。


    他感到身下軟軟的,側身一看,他已躺迴了床上,而身下是簇新的毛氈,還加鋪了又厚又軟的皮毛褥子;正驚訝間,一床柔軟寬大的衾被,蓋到了他身上。


    緊抓著那珍貴的溫暖,他感動地問:「你從哪裏找來這麽多好臥具?」


    「烏孫大祿送的。」


    「他真大方……」常惠擁著毛氈衾被,感到眼皮沉重、意識飄散。


    他眼角餘光掃到一匹高大俊美的灰馬,登時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不由用力閉閉眼,再張開,可那匹俊美的寶馬仍在,於是他陡然清醒了。


    「誰的天馬?!」他用手肘撐起身體。


    「我的。」


    常惠茫茫然地看著她。「你有……駿馬?」


    「烏孫大祿給的。」


    一股像極了嫉妒的情感,猛烈地衝撞著他疼痛的大腦,讓他不由怒氣衝衝地質問:「他為何總是送你好東西?他喜歡你?」


    正從馬背上卸下東西的芷芙一臉愕然。「他喜歡公主。」


    喜歡公主?解憂?


    常惠徹底迷糊了。解憂不是嫁給烏孫王了嗎?大祿怎能喜歡她?


    他身子軟軟地倒迴床上,遲鈍地問:「烏孫大祿喜歡解憂,卻送給你漂亮的寶馬、華麗的毛氈?」


    「不是。」


    聽她隻吐出兩個字就沒了下文,常惠終於怒拍床榻。「把話說清楚!」


    盡管這個動作令他全身痛得要死,但很值得,因為該死的女人多說了幾個字。


    「大祿愛屋及烏,我沾了公主的光。」


    「愛?」他發出呻吟,暈眩地想:解憂嫁的是烏孫王,大祿怎麽能愛她?那不是會給兩國惹來麻煩嗎?而解憂那個聰明女子,絕對不會讓那種事發生的。


    哦,這個女人,為何不把話說清楚?


    常惠煩惱地想:或許大祿是上了年紀的烏孫貴族,因憐惜解憂而對她好,連帶對她的侍女也好……是的,一定是這樣,也隻能是這樣!


    他為自己的推論深感滿意,終於釋然地闔上眼睛,然而在迷迷糊糊中,他仍沒忘記下達口令:「芷芙,離……開!我……睡……你不能……在這裏……」


    但他沒有得到迴應,隻聽到斷斷續續的奇怪聲響,那聲音令他難受。


    強抑著不適,他費力地撐起眼瞼,可惜隻看到一條纖細的身影在眼前移動,卻無法看清她到底在幹什麽。


    這個固執的女人,她根本沒把他的命令當迴事!


    如此公然的蔑視,讓他隻覺怒氣堵塞在胸口。


    用力喘氣、吞咽,他拚足力氣吼道:「你給我出去!我說過不要你在這裏,難道你沒有羞恥心?好女人不該單獨跟男人在一起,更何況這個男人形貌不端、衣著不整……的……躺著……哦,好痛……」


    他想用更難聽的話罵她,可是幹涸的喉嚨,彷佛被千萬根燒紅的鐵針紮刺著;最令人惱怒的是,他的咒罵和命令換來的不是靜默,就是刺耳的噪音。


    那些高低起伏的鬧音,弄得他心煩氣躁、頭痛欲嘔。


    她哪裏是侍女、哪裏是來拯救他的?她簡直就是來折磨他的!


    常惠恨恨地想著、罵著,卻毫無辦法。


    彷佛過了一輩子,噪音逐漸消失;在一陣熟悉的駝鈴聲後,四周重歸寧靜。


    喔,她走了,那個像石頭一樣冷硬的女人,終於被他罵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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