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言今還在小廚房裏毛手毛腳的忙著時,古和齊已經將侍從的存在遺忘了;而等到言今終於將清粥小菜裝進食盤,要拿進屋裏去時,古和齊又將雙手攏在袖裏,神色愉快而微帶紅潤的告訴他,晚飯他不用了,要言今燒了熱水來,他洗洗要睡了。


    於是言今迷惑而委屈的迴頭給二少爺燒熱水,然後一個人寂寞的在小廚房裏把晚飯吃了。等他梳洗完再迴到屋子,卻發現內屋的燭火早就熄了,他呆呆看了片刻,困惑不已的在外間睡下。


    隔日醒來,進到內屋伺候的言今隻看見二少爺一人坐在床沿,正用一手撥弄著一個玉瓶,見他來了,才狀似隨意的將瓶子塞到枕邊去。


    “不用整床了。”二少爺吩咐了這麽一句。


    言今鬱悶的少掉一件工作。


    之後便是遲至今早天剛亮時,才終於歸家的大少爺來到小院裏,與二少爺共用早點。至此,言今大受打擊的遭到驅趕。二少爺居然不讓他跟在一旁服侍!


    言今淚奔。


    “大哥今年送的生辰禮,滿意嗎?”古家大少笑得意有所指,目光在內屋裏不住的轉來轉去,然後古家大少皺了一下眉。“禮物呢?”


    古和齊很困惑,“什麽禮物?”


    “你的生辰禮啊!大哥可是交涉了很久,整整一年每個月都書信不斷的!”古家大少轉迴頭瞪著自家幼弟,“她沒來嗎?”


    “誰?”古和齊一愣,心裏隱隱覺得自己也許弄錯了什麽。


    “就是你兩年來一直心心念念的妖精女娃啊!”古家大少一臉狐疑。


    古和齊漫不經心道:“大哥不是說那是我在做夢嗎?那時燒壞腦子了?大哥可一直都說那女娃娃不存在的。”


    古家大少咂了舌,輕聲道:“你那時候莫名失蹤,整個宅子的人都在搜山了,老太爺徹夜不睡的等消息,到天亮了才有消息傳來,說你給人救下了。老太爺那時候累得不行,是大哥去接你的,到了那裏,才知道救你命的是出遊的青樓妓閣——誰知道你和那女娃娃怎麽走到一道去的,你這小子,才十來歲就知道找小妞兒嗎?”


    古和齊被逗笑了。


    “我是想把那女娃娃帶迴來給你的,可老太爺後來趕到,堅持說是那女娃娃把你勾走的,差點就一拐杖下去——”他看見幼弟臉色一白,趕緊道:“大哥擋著呢,那女娃娃沒事的。你給我們帶迴來了,才一睜眼就吵著要女娃娃,大哥背上還火燒似的疼著呃,老太爺就在外頭偷聽,大哥哪裏敢說實話。”


    他摸摸古和齊的頭,滿意他今早的體溫不冷不熱,雖然偏低,但總算是平和的溫度,不讓人擔憂。


    古家大少說:“你頭一年還要養身子,大哥也剛接了家業,正焦頭爛額的忙著呢,那女娃娃的事隻得先擱一邊去;等到第二年,你又因為那嬸子胡來,險些一命嗚唿,大哥也不知道都這麽些日子過去,那女娃娃還記不記得你,何況那時給人家的印象這麽糟,三千閣聽說最是護短,貿然去請人,大哥還怕被亂棍打出來,隻好一個月一封書信的去問安,好不容易才得那三千閣主鬆口,許了一晚上。”


    “那女娃娃,可是大哥費盡心力才得來的生辰禮。”古家大少笑道。


    古和齊這才弄明白了,原來秋舞吟是大哥請迴來的。但,不是說老太爺也先行送了禮進內屋來?


    ——那,禮呢?


    他很迷惑。


    和大哥用了一頓早飯,兄弟倆又叨叨絮絮的說了些話,大多時候是聽古家大少在講述他行商時的見聞,之後又喝了一壺茶,古家大少才離開小院,迴去與久來親熱的妾室們親近親近。


    古和齊放言今進屋來收拾桌麵,他又坐到床邊去,一邊望著言今忙碌,一邊迴想他進到裏屋時,一身紅衣的秋舞吟正吃著糕餅,然後她一手翻著書頁,看得正專心,腳邊還滾著一些畫軸。


    秋舞吟說她帶來的,是糕餅和玉瓶的小包袱。


    ——那麽,書,還有畫軸,是哪裏來的?


    古和齊忽然有不祥預感,他首先往床尾找去,沒有東西,又轉身去翻床頭,跟著他在枕頭邊的小包袱底下,找出了書冊。一看那香豔的紅皮封麵,他先是皺眉,再翻了幾頁書,他瞪著紙頁上的春宮畫,臉上先是紅了,後來就白了,跟著就黑了。


    紅了是因為羞澀的關係,畢竟對於情事,他也隻是耳聞,別說是親身體驗,事實上他連春宮畫冊這樣的指導書都沒見過的。


    白了的原因,則是他在羞澀過後,卻想起昨夜他推門進來,就見到秋舞吟若無其事的在翻這冊子,她出身青樓可以麵不改色,古和齊還能接受,但秋舞吟是用怎麽樣的心情,在翻閱一本從他房裏找到的春宮圖畫的?!


    黑了的原因,自然就是古和齊的思緒一路急轉直下,他可是清白之身,卻為了這麽一本春宮圖而留下好色印象怎麽辦?而且他昨晚還故作鎮定的迴答秋舞吟“洗洗睡了”——天知道秋舞吟是不是在心裏困惑他為什麽裝模作樣?


    老太爺什麽生辰禮不好送,送這什麽春宮畫!


    古和齊惱怒得幾乎要撕書,手挨上了書邊,他又想起還有畫軸,該不會那些畫軸也是一幅幅的春富畫吧?


    他急急忙忙伸手往床底下探去,昨晚上他一腳全掃進去了,若不是剛才看到書冊,他絕對會連生辰禮也包括了畫軸一事都忘得幹淨。


    等他撈出畫軸,並一一展開,古和齊的臉色可謂五彩紛呈的精采了。


    那不是他以為的春宮畫,但比那更糟,因為那一幅一幅的,全是女子畫像,旁邊還有小字注解,這是哪家閨女,性情如何,身家如何,擅長什麽,以及最下頭的太爺批注,可為妾,適為妻,收房可。


    ……古和齊一陣天旋地轉。


    他昨日竟然如此疏忽,先讓秋舞吟見了這數卷女子畫軸,又見到那本春宮畫,她來的身分更是伺候床笫的……


    “這教我日後拿什麽臉去見她!”古和齊雙手捂了臉,又恨又羞的倒在床榻上不住滾動,泄出指縫的哀號聲真是淒淒慘慘。


    一旁言今又是驚異又是困惑,愣愣看著自家少爺的幼稚行徑。


    真是難得景象!他不由得心下讚歎。


    之後,古和齊接下了古家大少與三千閣之間的書信往來,他一個月一封信的,經由古家大少的手送往三千閣,再等著某日夜裏,一名黑衣暗衛來送迴信,再附上一隻玉瓶,裏麵是一個月分量的藥丸。


    他現在入口的湯藥,全是三千閣送來的藥方,由言今親自去抓藥,煎藥,然後送進房裏來;古府裏原本配置的醫大夫,古和齊已經很久沒有理會了。


    他原本氣虛體弱,吹不得風,受不得寒,又禁不起曬的嬌貴身板,自從藥方改了之後,他已經漸漸可以在陽光下走動,而不用多撐傘,也可以稍微在午後開著窗子吹點涼風,時間從半刻鍾,慢慢加長到半個時辰。也可以在下雪時,去院子裏玩一會兒堆雪人的遊戲,而不用擔心會因為抽不上氣而昏厥。


    這樣的改變相當緩慢,他足足花了一年時間。


    望著自己好不容易長了點肉,握起來不再硌手的小臂,古和齊並沒有特別的對於府裏醫大夫開出來的藥方起疑心,但他知道,無論如何,府裏呈上來的吃食,小至茶水糕餅一日三餐,大至他自幼喝慣的調養藥茶,都不能再入口了。


    這個終於有了點生氣的肉身,他必須仔細珍惜。


    又一年的生辰宴上,古和齊望著挺著大肚子來向他請安的柔夫人,淡淡的表示了恭喜之意。


    “希望是個胖小子。”臉上愉快的柔夫人一手撫著肚腹,笑意盈盈的眸子定在古和齊身上。


    她打量著他。


    這個少年,在這一年裏飛快的抽高,原本蒼白得可見暗青血脈的膚色上,如今卻是添了薄薄血氣,那種白裏透紅的顏色,變得精致非常,他眉眼纖細,略有狹長,淡粉的雙唇勾著似有若無的笑,乍一看去像是麵無表情,但再仔細看著,卻又像是含著笑的,那種喜怒難測的姿態裏,更多得是一種漫不經心。


    仿佛他這個眾人爭奪的古府繼承人的身分,也不在他心上擱著。


    柔夫人望著他,有那麽一瞬間的恍惚。


    這個古家二少,明明是脆弱得不得了的一條小命,當年一劑下得重了些的催情藥,就幾乎逼死了他——但也隻是幾乎。


    他就那麽一口氣吊著,懸著,續著,然後活了下來。


    對他下藥,心裏巴不得他快快死去的人,在這古府裏不隻有柔夫人一個,她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而眼前的這個少年,明明是孱弱的,他天生心脈就不強健,平常時候更是少歡少怒,一張臉漠無表情,她都不懷疑,若哪天忽然府裏走水了,夜半人人驚喊的逃命聲音,就能將這少年生生嚇死。


    但這少年偏偏活下來了。


    長年下在飯菜裏,摻在養生茶裏的藥物,隻是一點一滴的削弱他的生機,每個人都在看著,在等著,這單薄的少年命苗什麽時候就能被這麽削沒了。


    送往小院的養生茶從來沒有斷過。


    柔夫人每次看見這二少爺,都能見到他在唱藥茶。


    但他卻還活得好好的,在這一年裏,更是活得滋潤極了,模樣生得越來越俊,氣色好了,身子骨也挺拔了,甚至他那小院裏,也不再是總關著窗,不敢吹風日曬了。


    柔夫人不明白了。周遭人都不明白了。


    這人人都巴望著他快快死去,府裏上下隻有老太爺和古家大少將他接在手心當寶,這樣的一個二少爺,究竟是怎麽擺脫了處處隱伏的殺機?


    她愣愣瞪著他,那出神的模樣,連一穿的安夫人都覺得怪異。


    “柔妹妹?”


    “哎,安姐姐。”她猛地一眨眼,迴過神來。


    還朝著擔心的望著她的安夫人想說些什麽時,她就見那慵懶的窩在椅中的白皙少年,那淡漠的眉眼勾起似笑非笑的輕弧。


    那黑玉的眸子仿佛在一垂眼間浸潤了玄冰,冷冷朝她肚腹瞥了一眼。


    柔夫人生生受那一眼,立時便覺得寒毛直豎,她按在肚腹上的手臂僵住,恍惚間竟生出了遭人細細碎剮的錯覺。


    “柔妹妹!”安夫人一聲驚叫。


    腿軟了的柔夫人往地上癱去,臉色煞白。


    “言今。”


    她模糊聽見一聲叫喚,幾乎觸到冰冷地麵的身體就被托住。她茫然抬頭,就見扶住她沉重身子的,是二少爺身邊那個忠心耿耿的侍從。


    “柔夫人的身子不比平常,還是不要太辛勞的好。”


    古和齊淡淡一句,說得四平八穩,在情在理。柔夫人卻莫名的領會了他話中有話,那並不張揚的警告意味,讓她不知不覺間冷汗濕了一背。


    她張了張嘴,“……謝二少爺關心。”跟著,她被侍女扶了下去。


    古和齊沒怎麽理會她,安夫人匆匆跟著退下去,照順柔夫人去了;今年生辰宴,提前迴來的古家大少一半是為了弟弟,一半是為了妾室柔夫人即將臨盆,而老太爺看著長孫即將迎來第三名子息,更是頻頻摸著胡須,琢磨著想給寵孫添一房妾室。


    “孫兒身子還未養好,也不急著添房中人。”古和齊輕聲細語,微一抬眼的姿態分外柔弱,看上去竟然是隱隱透出委屈之色,“太爺如此擔憂,是恐懼孫兒命不久矣?”


    這句話太過不祥,聽得老太爺臉上一白,跟著便是氣得砸拐杖,“誰敢如此咒我孫兒!”


    “太爺急著為孫兒納妾,不是擔心孫兒子息……?”


    “我——”老人家一下子便噎住了,“太爺、太爺隻是、隻是憂心你夜裏寂寞,有個女嬌娃陪陪你也是不錯……”越說越含糊,聲音最終聽不渣楚。


    既然都說得含糊了,古和齊也樂得當作什麽也沒聽見。


    “太爺,孫兒乏了,先退席了好嗎?”他請示。


    與寵孫的鬥嘴落在下風,還反而生出了愧疚心,暗暗責備自己粗心大意,居然沒有顧及到寵孫的身子太弱,還非要鬧個妾室來折騰他的小身板——滿臉不安的老太爺趕緊準了寵孫的退席,看著言今小心翼翼的伺候著二少爺出了大廳。


    屋外下著薄雪。


    一踏出廳門便將廳內人事都拋在腦後,拉緊身上大氅的古和齊滿心隻想著趕快迴去小院裏,他埋頭便往前疾步。


    言今隻能跟在後頭小跑。


    一邊跑,他一邊感歎起,三千閣送來的藥方與藥丸真是有用,那曾經隻是緩步走著,光是一段迴廊便能走上一盞茶的二少爺,現在居然能一路都是大步跨著,分毫也沒有勉強模樣的疾衝。如此進步,真是令言今揮淚。


    古和齊也沒留意身後侍從的感慨模樣,他一心隻想趕迴內屋去。


    今日是他生辰……如此重要的生辰!


    昔日牛郎織女隻在七夕見麵,如今他想見秋舞吟,便隻有這生辰日了!


    他為此期待了整整一年,每個月一封長信根本不夠讓他舒解思念,他自從在書信往來中討得了三千閣主的允許,能夠在每年生辰時收到名為“秋舞吟”的禮物,盡管隻有一夜時間,他也是滿心歡喜。


    連傘都沒撐,以至於滿身沾了薄薄積雪的古和齊,在身後言今追之不及的驚唿聲中,興衝衝的推開房門,直撲內間。


    冬夜裏的燭火看上去格外溫暖。


    一身紅衣倚在床榻之上,正一手拿著繡針,一邊拈著繡布的秋舞吟聞聲抬頭,就見她的二少爺奔進屋裏,身後追隨而來的冷風吹得燭火晃蕩,而二少爺一身的雪,看得她心裏一跳。


    著涼了可不好!


    她一下便扔了手裏物事,連鞋也顧不得穿上,幾步就奔到洞開的門前,緊緊攏上,又趕著迴頭去給二少爺撥雪。


    看著秋舞吟臉上滿是以他為重的焦急,古和齊對於她剛才居然隻看他一眼,隨即視若無睹的衝過他身邊去關門的薄情舉動,有那麽一星半點的解氣。


    就要讓你隻把眼睛放我身上!他幼稚的,而充滿不自知的孩子氣的想法態度,顯然並不為正繞著他團團轉的秋舞吟所察覺。


    但她若察覺了,恐怕也隻是慢騰騰的想一想,跟著就一點頭,然後便讚同了她的二少爺的一切舉措。


    如此偏心!


    慢了一步被關在門外的言今,眼睜睜的望著緊閉起的門扇,心中遺憾無比,他也想見見那位傳說中的女嬌娃啊……


    少爺真是小氣極了。言今哀傷想道。


    期待了整整一年,終於又見到麵的現在,古和齊在秋舞吟伸手解開他沾濕的外袍,又半跪在椅上給他撥去發上的雪,然後取來袍子為他更衣——這一連串的動作裏,他吭都沒吭一聲,眼睛隻繞著秋舞吟打轉。


    她的身子也抽高了,從先前的隻到他胸前,到現在頭頂能挨著他下巴;幸好自己在這一年裏也抽高不少,不然讓她趕了過去,那可就更沒有麵子了。


    隨著年紀增長,她的相貌也漸漸長開,現在看起來還隻是清秀幹淨的容貌,但她肌膚細膩,顏色又極漂亮,長長的發色又黑又亮,緞子似的,讓人摸了愛不釋手,小小的瓜子臉,一個手掌就能捧起了……


    她身子修長,四肢養得瀑瀑亮亮,尤其那雙長腿更是讓她看上去輕盈靈巧,當真是宛如妖精的美色。


    越是細看,便越是著迷。


    這個女孩兒,竟然讓人目不轉睛。


    “……真危險。”他喃喃。


    秋舞吟困惑的瞧他,卻見二少爺黑玉似的眼裏迷迷蒙蒙的,顯然正陷入自我思緒裏,一時間迴不了神。


    她也想知道他在煩些什麽。


    “如何危險呢?”她輕聲問。


    “危險……”他恍惚道:“若是顯而易見的絕色,那也隻在皮相之上,若是內裏修養不及外在皮相,久了,便就失去味道……但若是秋舞這般……這般足以細嚼慢咽的,逐一品嚐,又引人留戀迴味,便比那絕色之貌,更令人愛不釋手……”


    “如此是危險嗎?”她聲音放得更輕。


    “……太危險了。”他居然隱隱咬牙切齒起來,“越晚出手,競爭者便越是多了,須得及早防備,能趕走一人是一人!”


    她笑得眼兒微眯,“又要如何及早防備好呢?”


    “早早贖了關迴屋裏,我一人看著便是……”


    秋舞吟眼裏黯然了些,“此法甚好,然而閣主是不會允的。”


    先不說在培養她的前番調教工作裏,花費了多少心血與金銀,若是未掛牌接客前就被贖去,三千閣損失了多少不提,光是古府裏專權獨裁的老太爺不待見她,跟著又有不懷好意的眾多族人在旁虎視眈眈,古和齊本身除了仗著老太爺與古家大少的偏寵之外,一點個人勢力也沒有,不要說保護秋舞吟的地位,他連自己能不能長久活下去都是個問題。


    如此前景不祥,三千閣主怎麽可能點頭答應放人!


    一臉茫然的古和齊即使心不在焉,也知道提早贖人的法子想想可以,如果要實行,還真是處處碰壁。


    他點點頭,“那就隻能放出風聲去,早早將秋舞訂下了,管他日後入幕之賓如何糾纏,一旦三千閣主不點頭,便贖不走她;我再加緊努力,快快將她接迴身邊來……”


    “這樣的計劃,可不是一年半載的工夫……二少爺如今的心意真切,但日後變化無數,倘若二少爺改了心意,不再想著秋舞……”


    她猶有清醒,難免惶然,但他當局者迷,竟然毫不在意。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她一怔,半晌後,低聲笑了,“……一日不見兮,思之若狂。”


    隻單單憑借著每月一封長信,還沒有辦法舒解思念。


    然而這樣教人焦躁的思念又是從何而來,卻是難以想明白了。


    隻是那一日大雪裏的初見,短短的相處時間,她便在他心裏悄然進駐了,之後是欲尋卻不得見的惶然,那種無預警的失去,讓他將她記得更深,記得更牢。


    無論如何也無法見上一麵的焦躁,催化了他的思念。


    她便在他心裏生了根,借著漫長時光,一點一滴的茁壯。


    好不容易見上一麵,他卻發現,原來她似遠實近,就在伸手可及之處,於是他鬆了一口氣,但又緊接著意識到,自己想錯了,她其實離得很遠很遠,即使他竭力伸出手去,卻是難以碰觸。


    她離得很遠。他隻能停在原地。


    她手裏攥著他的命。


    他很清楚的知道,能夠救他性命的藥方與藥丸,都是她身後的勢力所給予的,如果不是因為她,他根本沒有生路。


    於是她的存在,又和他的命連結在一起。


    她心裏有他,他便活著;她心裏若沒有了他,他便再活不下去。


    那種與他性命相關的緊密連結感,在他荒蕪的心田裏,深深的紮根,然後糾纏善,長成了參天的思念。


    再沒有什麽人的存在,能讓他日思夜想。


    今年相處的夜晚,古和齊一樣是與秋舞吟洗洗睡了,兩人並躺在同一張床榻上,交疊的指掌輕輕牽著,古和齊靠近秋舞吟的一側臉上,表情淡淡,顏色也淡淡,卻在另一側的耳上,滿是羞紅之色,手心更是汗濕。


    他聽著秋舞吟慢騰騰的敘說著,她在三千閣裏的生活瑣事,與人往來,又或者和其他雛兒相伴逛街,買了什麽花飾,又找到了什麽零嘴吃食。


    他靜靜聽著,不時細細的問上幾句,秋舞吟知道他長年都生活在古府裏,鮮少外出,雖然他都不做表示,但心裏對於府外是非常好奇的。


    她心裏有一點疼,那種憐惜一般的疼痛教她感到驚訝,於是她將這種感覺細細的記下了,又小心的藏了起來,等待迴到了閣裏再翻出來綿密的品嚐。


    他想聽,她便仔細的講著與姐妹們逛街的場景,發生了什麽,買到了什麽,看到了什麽,又或者講講她遇見了一個率領著一群頏童的孩子王,那人居然趁著她在挑花飾的時候,跑過來拉她的發,又硬是要將手裏的一束花草塞到她手裏。


    古和齊聽得甚惱怒,“不許你收!”


    “秋舞才沒有收呢,那花上還有毛蟲哪。”


    “他怎麽可以拉你的發!”


    “對嘛,怎麽可以!害秋舞的頭皮都疼起來了。”


    “你身邊不是會有暗衛嗎?他怎麽能靠你這麽近?”


    “暗衛是保護金釵姊兒,秋舞還隻是雛兒而已,不會有暗衛護著。”


    “那以後你就成為金釵吧!我會幫你的!”他堅定道,跟著又氣唿唿起來,“再不能讓人隨便靠近你,又拉你頭發,又往你手裏塞花!”


    “是,二少爺。”她乖巧應青。


    於是古家二少爺滿意了。


    後來,他迷迷糊糊睡著了,感覺身邊的秋舞吟與他挨得極近,淺淺的唿吸就噴在他肩下,有那麽幾絲氣息拂過他脖頸,激得他頸後寒毛都豎起。


    這帶有薄雪的冬夜裏,他卻睡得滿頭大汗,竟然還意外的睡得沉。


    第二年,古和齊開始修習內功心法。


    每個月的長信之外,調養身體的藥丸依然是有的,畢竟他長年服用著不利於他脆弱體質的湯藥,即使三千閣的醫大夫重新為他調養,但體內積累的毒素卻沒有這麽簡單便能去除,何況古和齊的底子原本就不好,更是承受不了猛藥。


    於是他繼續內服藥茶以及藥丸,並且在身體狀況穩定下來之後,三千閣主應他所求,在黑衣暗衛送來迴信的同時,也開始教授他強身健體的功法。


    吐納調息,是他第一個要學習的功課。


    這項功課花了他三個月的時間,成效是他心頭絞痛的次數大大減少了,再也不會因為一時的情緒起伏過大,而按著心口痛得臉色蒼白。


    接著他開始了最基本的穩定下盤,以及鍛煉腹部核心力量的功課。他在第一個月裏常常因為肌肉酸痛而在夜半抽筋,第二個月的狀況漸漸舒緩下來,他睡到一半被痛醒的次數也少了,終於臉色好了那麽一點,脾氣也不那麽大,一旁時常被波及的言今鬆了一口氣。


    等到第三個月,他開始能夠堅持住每天的鍛煉,並且在原有的時間之上,再慢慢延長。而他的進步表現在他的身體上,除了蒼白的皮膚現在帶了點淡淡的蜜色之外,他手腳胸腹的線條都變得漂亮起來,不再是病弱書生的模樣。


    古和齊在洗沐時照著自己在盆子裏倒映的體態,覺得既新鮮又得意。


    他把這些發現,以及愉悅,還有期待,都寫進信裏,在幾番轉折之後,遞到秋舞吟手上。


    古家大少至今都還不知道,自己每個月從弟弟手裏接過,又遞往三千閣的信件,並不是有去無迴的:他心疼著幼弟的執著,為了不讓幼弟傷心,也就一直幫他遞信,但迴信一向都是三千閣派出暗衛,直接交到古和齊手裏。


    由於隨同信件一並到來的,還有一個月份的藥丸,這樣的東西如果讓古家大少拿到手,難免疑惑起為什麽三千閣還附上一瓶子的藥,古和齊總不能告訴他,自己一直遭受到的死亡威脅。


    他這個繼承人有名無實,而大哥手中所掌握的權力,還遠遠不夠保護他們兄弟兩人,若說要求助於老太爺,先不說下毒之事,牽連的人數眾多,光是憑著一旦打草驚蛇,心裏有虛的族人如果咬著牙下了狠手,廢了老太爺再奪權,接下來倒楣的就是他兄弟兩人了。


    現在隻能先保命,才能麵對圍繞著家主之位的廝殺。


    兩個階段都各花了三個月,在第七個月的時候,來送信的暗衛換了一個人,並且自此便固定了下來。


    那位暗衛說他姓葉,之後便不再多話,他沉默而專注的在古和齊麵前,打起了一套太極拳。


    古和齊臉上略有茫然,但緊跟著接收到對方瞥來的冰冷視線,他一下子清醒了,一聲不吭,跟著那葉姓暗衛的動作,開始了笨拙的模仿。


    第一個月過去了,他那套太極拳還打得零零落落,麵臨自己對於武學上的天分之低,深深感到慘不忍睹的古和齊都要流淚了,但葉暗衛卻毫不動搖,他一趟一趟的打著拳,古和齊在短暫的低潮之後,也振作心神跟了過去。


    第二個月,他好不容易記起整套拳路,開始了之後姿勢不正時,便遭到葉暗衛投來的一片飛花石子的校正,他往往隻覺得有一點疼,但跟著就自覺的開始調姿勢。


    到了第三個月,他終於能夠打出一套姿勢標準的拳,之後,便是在葉暗衛時不時的前來探望中,一遍一遍的打著這套拳。


    第四個月,第五個月,第六個月,他沒有一天將拳法落下,他就把自己關在小院裏,除了吃飯喝水休息,以及讀書練字的作業之外,他就是在打拳。


    入冬之後,下起雪來。


    今年的雪,和往年比起來,又隆盛了一點,更冷了點。


    由於在生辰宴前,古和齊收了由柔夫人轉交的,據說是某某叔叔的賀禮,他也沒有特別去記名字,隻看著那禮盒裏的一隻人參,他想了想,拿出狐狸暖玉來測了一下,就見那暖玉沒過多久便變了色,他挑了一下眉。


    “少爺,這害人東西快丟了吧!”言今的臉色也跟著暖玉變了。


    古和齊倒是不慌不忙。


    “先收著,等葉暗衛來了之後,再請他拿迴去三千闊。”


    “給三千閣做什麽?”言今困惑。


    “用在我身上是毒藥,到了三千閣主手裏,說不定就成了救命的東西啊。”古和齊打量半晌,又在言今蓋上盒子之前,用手巾擋著,揪了一小條細細的參須下來。


    “少爺!”言今大驚。


    “帕子擋著,沒沾到手呢。莫吵。”他隨口哄了一句。


    “少爺拿那毒物做什麽呢!”言今都要哭了。


    “作戲啊。”古和齊隨手便將那一小條參須扔進茶水裏,在心裏默數到三十,然後他一手攔著撲上前來的言今,一手拿起茶杯,咕嚕嚕的灌下半杯。


    言今的眼淚噴出來了。


    古和齊等了片刻,才慢吞吞的窩上床榻,然後要言今去將府裏的醫大夫請來。


    言今哭哭啼啼的去了,跟著府裏亂了起來,老太爺在半個時展後,得知寵孫身體不適,腹痛如絞的癱在床上動彈不得,無法在宴席上露麵了。


    醫大夫告訴老太爺,二少爺這是受寒了,又一時不察,喝了大半壺涼水,才導致的腹痛,總之並不危及生命,隻是必須靜養幾日而已。


    老太爺心疼孫子,便讓他好好歇著了。


    言今送走醫大夫之後,便把門扇都關牢了,又一邊按著眼淚,走到古和齊床榻前蹲著。


    “少爺明明是中了毒,那醫大夫怎麽滿嘴胡言,又說少爺喝了半壺涼水——明明才喝上半杯!還是溫荼呢!”


    古和齊笑了一聲,“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樣的‘不察’,才能一口氣喝進半壺涼水,才發現水不是溫的……”


    見二少爺居然還笑了,言今心裏暗暗嘀咕起二少爺真是沒心沒肺,看著自己貼身侍從哭得這樣涕淚俱下,竟然還笑得出來!


    古和齊眼睛尖得很,一瞥就見到言今臉上哀怨,他好歹把唇邊的笑弧收起來,沒再去刺激這忠心的侍從。


    他借此避開了慶生辰的宴席,反正今年大哥又來不及趕迴來,他也不想去吃那些加了料的特製飯菜,於是他讓言今退下了,想了想,他又熄了燭火,一個人躺在床榻上。


    他等著。


    迴想前兩年從宴席上迴來時,他就見到秋舞吟倚在床邊了,他始終沒有見過她進門的樣子。他想像她一身紅衣,從黑暗裏浮現身影的模樣。


    也許就像朵龍爪花。


    “……我想見你,秋舞。”他在黑暗裏,半合了眼,輕聲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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