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微微泛起了魚肚白。


    整座東宮從一開始的寂靜變成沸騰,又從沸騰恢複到最開始的寂靜無聲。很多人都沒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大明宮就被徹底翻了個個兒。宮娥使女們全都噤若寒蟬,伏跪在宮道兩側,以證明自己的乖順和毫不知情。


    武後轉頭問武承嗣:“太平是怎麽調用東宮六率的?”太平本人沒有符契,武承嗣又是東宮太子左衛率,太平要調人,武承嗣那裏勢必要走明路,至少他也是個知情者。


    武承嗣立刻就把責任推了個幹幹淨淨:“侄兒從昨天早晨起,就一直侍奉在您的身旁。公主是如何調用東宮六率的,侄兒實在是不大清楚。不過侄兒認為,公主要麽是另備有一份符契,要麽是昨天早晨同聖人達成了協議。”


    武後目光掠過他的眼睛,淡淡地說道:“她還不至於去私鑄符契。”


    既然不是私鑄符契,那就是同新皇李顯達成過協議,借李顯的手,調用東宮六率和這許多宿衛了……武後望了一眼空蕩蕩的東宮,吩咐道:“迴宣政殿reads();。”


    今天的一*朝會,注定會掀起腥風血雨。


    武後鑾駕離開之後,太平悄無聲息地從空間裏出來,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眸色漸深。


    “妹妹。”李顯在旁邊喚她。


    太平轉過頭去,瞧見李顯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倒是心寬。”她走到李顯跟前,輕聲問道:“你不惱了?也不怕了?”


    李顯低咳一聲,搖頭說道:“我惱什麽?怕什麽?反正我總是不明白的。你和阿娘兩個人,說的話總是隱含另一層深意,總是不夠直爽。我不想去猜,也沒有這個心力去猜。我算是想明白了,但凡自己看不懂聽不懂的東西,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聽不看。”


    太平驚訝地看著他,簡直不知該說些什麽話才好。


    李顯繼續說道:“你看,你昨天輕輕鬆鬆地,就瞞過了大半的人——我直到現在還雲裏霧裏的。我再同你們折騰,不是自尋死路麽?反倒是像現在這樣,輕輕鬆鬆地,多好。”


    李顯說得這般輕描淡寫,倒是讓太平感到相當的意外。


    “既然今天妹妹心情好,那我索性便多說兩句。”李顯望著泛白的天色,有些感慨著說道,“其實我直到現在都沒有想通,為什麽你如此信誓旦旦地說,會穩妥保住我的皇位。我更不曉得為什麽阿娘要以太後之身攝政,安安穩穩的不好麽?”


    太平靜靜地望他片刻,輕聲問道:“你想不想聽緣由?”


    李顯朝太平一揖:“願聞其詳。”


    “因為阿娘現在根基不穩,阿耶頗有微詞,她隻能一步步地來做,這也是她默許我放任的緣由。我暫退一步,阿娘也暫退一步,將來的路才會走得更穩。至於太後攝政——”


    她會當皇帝的。終有一日。


    太平望著李顯愈加迷茫的神情,深深地歎了口氣。


    李顯費力地思索片刻,終於還是放棄了繼續思索的打算,搖頭道:“我還是繼續做我的皇帝罷。至少當皇帝比當階下囚好,至少現在——阿娘還沒有發怒的跡象。”


    這一年的二月,注定是一個腥風血雨的仲春。


    武官們一個接一個地被革職查辦,膽敢趁亂起兵的全部見了血。誰都沒想到太平公主在長安城裏安了一枚釘子——她名下的那半數親兵,沒有跟右威衛一起去劍南。


    兵部問責的時候,太平隻輕描淡寫地迴了一句:他們本就不在右威衛正式的募兵範疇裏。


    武後聽聞之後,忍不住搖頭歎息道:“真是滑不溜手。”


    武後口中滑不溜手的太平公主,做起事情來比誰都要狠絕。她在短短兩天內,將閑置的東宮屬官們貶的貶、革的革,餘下那一半全部打散了揉進三省六部裏——當然都是七八品銜的小官。這一些人當下看起來毫不起眼,未來卻會在遴選時,給予她很大的助力。


    這件事情連武後都被瞞在鼓裏,因為在那時,武後還在忙著安撫三省主事。


    這一場驚天的風暴來得悄無聲息,也結束得悄無聲息reads();。


    一些人在短短的兩天之內,消失得不見蹤跡;而另一些人則在這兩天之內,平步青雲。後來編纂國史的官員們都說,公主出手太快了,也太突然了,讓人完全措手不及,甚至來不及反對她——換句話說,公主的潛在對手們還沒有準備好,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便已經結束了。


    二月末的時候,太平公主高高地坐在皇帝下首,與太後分列左右,平靜地接受著文武百官的朝拜。皇帝的近身內侍捧著一封聖旨走到前方,高聲宣布太平公主加實封至五千戶,加封號鎮國。公主平靜地接了旨,沒有任何激動或是意外的神情。


    這一天的到來,提前了整整二十年。


    風暴過後,便是安撫。


    太平早已經對這些事情爛熟於胸,處置起來也分外地遊刃有餘,甚至連武後也不得不另眼相看起來。她不知道這個女兒曾經恣意地活過整整一世,在她眼裏看來,這個年歲尚輕的女兒,實在是比她所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早慧和老辣。


    太平的眼光和閱曆,還有她處置政務時的得心應手,實在不像一個十七歲的少女。


    尤其是當太上皇宣布,他想要去洛陽躲清閑,準備把整個江山都交給皇帝的時候,太平眼中微微帶著的那一絲笑意,實在很是深不可測。


    武後再一次深切地感覺到,她看不清這個女兒了。


    太上皇去洛陽的日子定在了三月,鎮國太平公主伴駕隨行——去洛陽督造行宮。這是她同武後之間的一個協議,也是默契。除了太上皇本人之外,朝中的一些老臣、年初進京的諸位王公、外帶那些別嚴密監視著的吐蕃使者們,也要一同被帶到洛陽去。


    武後曾問過太平,為何要給自己找麻煩?


    太平反問道:“我留給阿娘一個幹幹淨淨的長安,不好麽?”她帶走的人越多,武後就越容易紮穩根基;武後的根基越穩,她對日後的事情也就越有把握。


    武後怔怔地看了太平很久,才歎息著說道:“阿娘還是小看你了。”


    太平給了她一個幹幹淨淨的長安,那她就勢必要還太平一個穩穩當當的朝堂。


    太平給了武後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又對旁邊一頭霧水的李顯微微一笑,隨即便離開長安,同父親和臣子們一道,浩浩蕩蕩地前往洛陽城。


    長長的馬車一眼看不到邊,比她第一次西出長安時還要赫赫揚揚。寬敞的官道上揚起細微的塵土,沿著均勻的馬蹄聲一路向東而去。太平放下車簾,枕在薛紹的膝頭上,輕聲問道:“你隨我一起卷入這場爭鬥裏,可後悔麽?”


    薛紹低下頭,修長的指節拂過她的眼睫,聲音低低沉沉地迴蕩在車廂內:“後悔?我若是有過半點後悔的念頭,就不會到長安來尋你,也不會去找……更不會調右武衛戍衛在你左右。阿月,你我之間的牽纏糾葛,早已經分不清楚也算不清楚了。”


    他俯下_身,吻了吻她的長睫毛。


    太平怔怔地望著他,表情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她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低低地說道:“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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