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湜持著一卷詩文,微微抬頭望著薛紹,說道:“聽聞駙馬族學淵博,又頗擅長詩賦策論,湜便有些問題,想要同駙馬討教一二。在律賦當中,最為艱澀難懂之處,莫過於填韻和排格;一旦格律不齊、又或是韻腳缺字,整篇賦文便要作廢,比六朝俳賦更為嚴苛……”


    他一字字從容不迫地道來,目光又牢牢盯著薛紹的眼睛不放,似乎已經不是請教問題,而是要一試高下了。薛紹望著眼前這個才到自己肩膀高的少年,神情一直都不曾變過,等崔湜把話說完之後,才略一拱手,然後逐字逐句地開始闡說。


    起初崔湜的目光是高傲的,麵上也微帶著幾分少年人的狂妄。等薛紹開口之後,他便逐漸變得有些驚疑不定起來,又漸漸變得有些懊惱,最終無可奈何地垂下頭去,乖乖聆聽薛紹的垂訓。


    從頭到尾,薛紹都是一如既往地溫和。即便是又被崔湜拽著問了十多個問題,也絲毫不見惱色。


    崔夫人迴過頭,有些感慨地對太平說道:“駙馬果真不凡reads();。”


    太平低低嗯了一聲,道:“他一貫都是如此。”


    崔府上的少年們見崔湜碰了釘子,便全都不敢造次,一個個乖乖地走上前來,請薛紹指點功課。崔湜依舊立在一旁,等少年們都問完了,才上前問道:“不知駙馬,對律賦有何見解?”


    薛紹微微有些動容。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從崔湜口中聽見律賦二字了。這位崔府少年對律賦似乎相當執著,方才那十多個艱澀難懂的問題,倒有大半和律賦有關。他略微提了一點自己的看法之後,便溫聲問道:“崔郎是決意要棄俳賦、習律賦了麽?”


    崔湜垂下頭,神情變得有些沮喪。


    薛紹望著眼前耷拉著腦袋的少年,心下有了一絲了然:“崔郎要考科舉?”


    崔湜嚇了一跳,睜圓了雙眼望著薛紹,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怎麽知道?”


    旁邊的崔府少年們一個個轉過頭來望著崔湜,目光中都帶了幾分驚訝,甚至還有一位少年走上前來,拍拍崔湜的肩膀,問道:“堂兄為何如此想不開?”


    崔湜撥開少年的手,又牢牢盯著薛紹問道:“你怎麽知道?”他一時情急,竟連敬稱都忘了。


    薛紹指著方才那卷詩文說道:“崔郎方才予我看的,是一道策論;方才崔郎又接二連三地問我,該怎樣在律賦中填字排韻。但往常,隻有孜孜不倦地想考進士科的人,才會苦心研習策論和律賦。”


    他刻意加重了“進士科”三字。


    崔湜深深垂下頭去,手中緊緊攥著那卷詩文,不自不覺便已經揉皺了一半。


    薛紹望著眼前低垂著頭的少年,忍不住溫聲說道:“崔郎心懷鴻鵠之誌,寧可放棄門蔭入仕的資格,去同天底下的讀書人一較高下,便已經超出了常人許多。紹心中,著實是欽佩不已。”


    崔湜忽然冷笑了一聲,神色也變得有些陰晴不定起來:“門蔭?……崔府上的門蔭,是斷然降臨不到我身上的。父親一早便同我說過,身為長子,我永遠都別想用他的門蔭;若是考不中進士,我這一輩子,都別想再入朝堂。”


    薛紹微微一怔,而後有些訝異地說道:“令尊對崔郎,倒是頗為嚴厲。”


    尋常世族公子若不走門蔭入仕的路子,那多半便是因為自己心高氣傲,想要在進士科中,和天下讀書人比上一比。眼前這位崔郎,倒是不同尋常。


    崔湜微微搖頭,眼中也隱約帶了一點悲哀的神色:“我最初不過是同阿耶提過一次,阿耶便當了真,將那個門蔭的名額,送給了旁人。”


    旁邊一位崔府少年像是被燙著了腳,猛然跳了起來,指著崔湜說道:“那、那是因為……”


    崔湜不看他,也不看薛紹,又深深地垂下頭去,用力揉著手中那卷詩文,將它揉皺。


    薛紹以一種溫和的目光看了崔湜許久,才搖了搖頭,微微歎息道:“原來如此。”


    崔湜慢慢地揉著那團詩文,麵上的悲哀之色漸漸淡了,又複歸了先前的高傲reads();。他後退半步,又向薛紹長長一揖,道:“無論如何,今日都要多謝駙馬提點。”


    方才薛紹同他說的那番話,字字句句都切中了要害,令他受益匪淺。他年紀尚幼,所學又不甚艱深,薛紹的這番指點,可以說是恰到好處。他慢慢地將那團揉皺了的詩文塞迴到袖子裏,神態中隱約多了一點恭敬,竟像是將薛紹當成了師長來對待。


    幸虧……


    幸虧這位駙馬以門蔭入仕,又是武官,否則將來在朝堂之上,少不得又要添一個強勁的對手。


    崔湜微垂著頭,長揖到地,每一個動作都做得恰到好處,無可挑剔。


    薛紹迴身向他還了半禮,道:“崔郎言重了。”


    他們兩人都各自執禮,沒留意到太平公主和崔夫人一起走了過來,還將後半截話給聽了進去。太平微微側頭,望了崔夫人一眼,目光之中大有深意。崔夫人似乎沒有留意到太平的目光,她麵上帶著笑意,衝那幾位崔府少年們招了招手,道:“到嬸娘這裏來。”


    崔府少年們都一個接一個地走了過來,又一個接一個地叫了聲嬸娘。


    崔湜站在原地許久,眼中微帶著幾分高傲,又帶著幾分微微的冷梟。他慢慢地走上前來,也喚了一聲嬸娘,又衝太平微微拱手,喚了一聲公主,便站在一旁不動了。


    太平凝神望了崔湜片刻,似乎是想要對他說些什麽,最終還是微微搖了搖頭,朝薛紹那邊走去。她挽著薛紹的胳膊,柔聲說道:“我們該迴府了。”


    她踮起腳尖,又在他耳旁說道:“方才來崔府前,我去了一趟右威衛。”


    方才在閣樓裏,她已經同崔夫人說過許多話,又將許多事情都問了個清楚。雖然她們的話題經常在茶團和茶磚之間轉來轉去,但偶爾也會轉到千牛備身和博陵崔氏上。崔夫人說,博陵崔氏各房之間誰都不服誰,傾軋內鬥頗為嚴重,就算是博陵崔氏的宗長,也對這種情形無可奈何。


    太平問清了博陵崔氏宗長的名字,然後推掉了今日的飯局。


    薛紹抬手覆上太平的手背,然後低低喚了一聲公主。


    他的身體有些僵硬,神情也有些微赧,似乎是沒想到太平再次在大庭廣眾之下,同他這般親昵。他幾次試圖想要掙開太平,都無濟於事,但他又不敢太過用力,隻怕傷到了她。


    他又低低喚了一聲公主,有些無奈地說道:“公主,這裏是在外間。”


    太平凝神望著薛紹,發現他確實有些窘迫,便乖乖放開了手,神色如常地說道:“哦。”


    她迴身向崔夫人告了一聲罪,又同崔夫人告辭。崔夫人上前兩步,陪著太平慢慢地往前走去,說是要送公主迴府。薛紹落在太平身後半步左右的距離,不緊不慢地跟著,慢慢舒緩著僵硬的神情。


    崔府上閣樓林立,又有許多水榭花台,兜兜轉轉之後,便不免讓人有些頭暈眼花。


    太平轉過一處九曲迴廊,再踩上雪地時,忽然腳下一滑,身子一個踉蹌。


    薛紹上前兩步,將她穩穩地扶在懷裏。


    太平在他懷中嘶嘶地抽氣,指著自己的腳踝說道:“疼reads();。”


    薛紹凝神望去,發現這裏是一個人工湖,剛才太平走下長廊時,無意中踩在了湖的邊緣上,又堪堪滑到了一處碎冰裏,腳踝也有些微紅。他俯下_身,慢慢用石頭敲開了那些碎冰,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她卡在冰裏的那隻腳取了出來。


    她的足踝非但有些微紅,而且微微滲出了些血,似乎是擦破皮了。


    薛紹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替她除去鞋襪,便略按了一下那處微紅的地方,果然聽見了太平的抽氣聲。他又慢慢地按了幾下,在她的足踝邊緣摩挲著,眉頭深深擰了起來。


    公主的腳,脫臼了。


    崔夫人聽到動靜,又瞧見太平嘶嘶地抽氣,猜測大約是不好,便命人去傳喚府中的侍醫。侍醫不多時便提著藥箱趕了過來,但未來得及查看,薛紹便已經起身橫抱起太平,對他說道:“公主的腳脫臼了,你取些藥酒過來,再去太醫署中延請一位醫女來,替公主接骨。”


    太平窩在他懷中,抬眼望了一下自己的足踝,問道:“要緊麽?”


    薛紹低頭看她,目光中隱然透著安撫之意:“不要緊。”


    太平腳一崴,公主府便暫時迴不去了。畢竟不能讓薛紹抱著她走上半裏多地,那委實太過折磨人。她窩在薛紹懷裏靜靜地想了片刻,便請崔夫人騰出一間空客房來,等醫女過來替她接骨之後,她再同薛紹迴府不遲。


    如今她帶著一隻隨時可能斷掉的傷腳,實在是不好乘車,也不好騎馬。


    崔夫人很快便允下了太平的請求,命人收拾出一間空客房來,讓公主暫時歇腳。


    薛紹抱著太平來到客房裏,又將她小心翼翼地安放到了榻上。他側身坐在榻沿上,執起她受傷的足踝,慢慢地替她褪去了鞋襪。她那隻足踝不但有些破皮,而且微微腫了起來,稍稍碰上一下,他便聽見了太平的抽氣聲:“……疼。”


    薛紹抬眼望去,太平擰著眉,揪著身_下被褥,嘶嘶地抽著涼氣。


    他心中微有些歉意,又有些酸酸脹脹地疼。她的足踝上有著明顯的血跡和冰碴,還透著些許青黑的顏色,顯然是傷得狠了。他凝神看了片刻,便用拇指沿著足踝的脈絡,一點一點地替她揉散淤血。


    太平全身都顫了一下,連帶著抽氣聲也帶著幾分顫抖。


    薛紹停下動作,抬頭望著太平,目光中隱隱帶著些許歉意和疼惜。


    ……是疼惜。


    太平微垂下目光,轉頭問道:“醫女怎麽還不來?”


    崔府上的丫鬟們捧著溫水巾子,一個個目不斜視地侍奉在側,此時聽見太平問話,便有一位大丫鬟上前說道:“迴公主話,醫女已經在前來崔府的路上。”


    太平低低唔了一聲,不知不覺地攥緊了身_下的被褥。


    薛紹一動不動地執著她的足踝,又吩咐丫鬟在溫水中擰幹巾子,慢慢替她擦拭著血跡和冰碴。那隻素淨的腳掌安安靜靜地躺在他手心裏,腳趾整整齊齊地蜷起來,半透明的貝殼狀趾甲覆在上頭,有著溫潤的光澤。他細心地擦淨了那些血汙,然後慢慢地,將她的腳擱在一方幹淨的巾子上reads();。


    太平依然嘶嘶地倒吸著涼氣,擰著眉頭,似乎疼得相當厲害。


    薛紹起身放好巾子,又來到太平身旁坐下,陪她說著一些話,借以分散她的注意力。


    又過了半刻鍾之後,醫女終於提著藥箱姍姍來遲。她先是替太平診了一會兒脈,然後執筆寫下一個藥方,最後將雙手在藥酒裏浸了浸,握著太平的傷足,狠狠一扭——


    “……唔。”太平低低嗚咽一聲,不知不覺地咬住了薛紹的肩膀。


    薛紹驟然抱緊了太平的身子,然後悶悶地哼了一聲,


    他抬起手,一下一下地輕拍著她的後背,溫聲安撫道:“莫怕,待會就好了。”


    太平在他懷中悶悶地唔了一聲,微微側過頭,看著醫女替她接完骨,又束好木板,然後筆走龍蛇地寫著醫囑。她抬眼望著薛紹的下頜,有些悶悶地說道:“這下子,怕是很久都走不動路了。”


    她抬手摩挲著他的肩膀,又低聲問道:“疼麽?”


    那裏,方才被她狠狠地咬了一下。


    薛紹按住太平的手,又轉頭同醫女說了一些話。醫女一板一眼地說完了太平的傷情,又將三大張寫滿字的醫囑交到了薛紹手中,然後便提著藥箱離開了。


    不多時,崔府上的丫鬟們分別捧著內服和外敷兩副藥過來,說是崔夫人命人送過來的。而且她們還說,方才長安城中起了騷_亂,還請公主莫要急著迴府,先在府上住兩日為好。


    太平有些訝異地問道:“騷_亂?”在長安城中,金吾衛戒備森嚴,哪裏還能起什麽騷_亂?


    一位丫鬟答道:“外間說是,薛延陀部反了。”


    薛延陀部,本是草原上一個不大不小的部落,常年依附於突厥人,直到去年才歸順大唐。


    他們先是向大唐遞交了降表,又將大半的王族都遷到了長安城,預備長久地作為大唐臣屬,再也不胡亂折騰了。隻是在那些王族來到長安時,還帶了一支精銳的軍隊過來,說是要一起歸順大唐。


    自從貞觀年間起,長安城就時不時地會接受一些大小部落的降表。薛延陀部的這番表現,也實屬稀鬆平常。但現在,他們卻……


    太平想起今天早晨那份名錄,又皺眉想了片刻,然後吩咐道:“你們派人去右威衛,替我請一位將軍過來。”


    她話音方落,薛紹便將她牢牢按在了懷裏:“公主莫要胡來。”


    但崔府上的丫鬟們已經悄無聲息地退開,想來是依從太平吩咐,到右威衛裏去了。


    薛紹扶著太平的肩膀,又低頭凝視著她的眼睛,一字字說道:“薛延陀部忽然起了動_亂,自然有金吾衛、千牛衛在長安城中巡查,阻止這起禍事。公主有傷在身,又何必去招惹麻煩?”


    太平輕輕搖了搖頭,道:“我不是想要平叛。況且,右威衛貿然進長安城,同樣也是犯禁。”


    她仰頭望著薛紹,柔聲說道:“隻是我想,我已經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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