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封薛紹的親筆信。


    薛紹在信中寫道,這些日子她在尼尼微的所作所為,已經傳遍了整個波斯。就連東方的天竺和真臘,這些日子也派了不少僧侶過來,探聽她的消息。據他們說,波斯國定是得到了天神的幫助,才突然變得這樣所向披靡,連大食人都不是他們的對手。


    在那封信的末尾處,薛紹又鄭重其事地寫了四個字:惟盼卿安。


    太平一字不漏地看完了那封信,又將它仔仔細細地折好,放迴到袖中。


    那兩位衛兵送過信後便離開了,也不曾說是何人送來的信件。譯者等她看完信後,才又上前說道:“方才王派了兩個隨從過來找您,說是有要緊的事情和您商量。”


    現如今最要緊的事情,莫過於接管阿巴丹城。


    她不動聲色地將那封信拋進了隨身的閣樓,然後對譯者說道:“帶我去見波斯王。”


    在阿巴丹港口的另一頭,波斯王已經召集了所有的下屬,同他們商議著攻城的事情。太平一來,波斯王便讓出了自己的位置,然後向太平微微欠身,問道:“依公主看,是否應該立刻攻城?”


    太平微微搖頭,道:“我不懂兵法。”


    波斯王噢了一聲,眼中微有些失望。這些日子,他已經習慣事事垂詢公主,卻忘了公主雖然有許多神奇的手段,卻不過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女,有許多事情,她確實是不大清楚。


    一位將領提議道:“不如我們先派一隊衛兵進城看看?”


    波斯王說道:“好。”


    很快波斯王就發現,這實在是一個英明無比的舉措。


    那支率先進入阿巴丹的衛兵,從此成為了一個戰爭史上的奇跡。而指揮這場戰役的將領,也在史冊上留下了自己的英名。因為就在他們進城的那一刻,城中所有的大食駐軍,不戰而降。


    因為四年前經曆過裏海戰役的那些大食衛兵,全都不想再重複一次噩夢;而不曾經曆過那場戰役的衛兵們,更加不想親自體驗這種地獄般可怕的經曆。所以他們投降了。阿巴丹從此被波斯人接手,成為除尼尼微之外,第二個被神跡籠罩的城市。


    波斯王今天心情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從三十年前波斯國覆滅迄今,他從未像今天這樣揚眉吐氣過。所以他立刻命人舉辦了一場盛大的宴會,為參戰的士兵們慶功,也為公主慶功。但公主隻略飲了兩杯薄酒,便借口不勝酒力,迴房歇息去了reads();。在迴去之前,她對波斯王說道:“要記得做些準備,防止大食人詐降。”


    波斯王手抖了一下,杯中的美酒也潑灑出來了幾滴。


    公主微微笑了一下,鳳眼中隱然透出一點深意來:“在我們大唐有句古話,叫做居安思危。”


    這一夜,太平睡得分外安寧。


    自從踏進尼尼微的那一天起,她就很少會有這樣愜意的睡眠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太平便聽說,外間有幾個大唐來的客人,想要見她一麵。


    來波斯的大唐人不多,而來阿巴丹的大唐人,則就更加稀少了。太平略一思忖,便允了此事。


    可等她見了那些人之後才發現,這些麵孔,她全部都認得。


    他們全都是數月之前,跟隨她來到波斯的那些商旅。


    太平心中微感到有些詫異,麵上卻絲毫不顯。她略一抬手,請那些人在對麵的波斯地毯上坐下,然後問道:“你們前來尋我,所為何事?”


    其中一個人站起身來,朝太平遙遙拱手,長揖到地:“還望公主恕罪。”


    他這番禮儀做得恰到好處,顯然是經過一番苦練的。可是在大唐,唯有出身世家大族的少年們,才會從小苦練這種禮儀,預備日後出將入相之用。


    太平目光微微一沉,卻依然不動聲色地說道:“無須多禮。”


    那人長揖過後,又對太平說道:“還請公主恕罪。某等原是安西都護府中的屬官,奉了安西都護之命,將公主一路護送到波斯,然後在波斯處置一些事情。這些事情本是機密,故而某等自折身份,扮作商賈,也不曾讓公主知曉。”


    他一番話說得很是從容,也很是溫和,竟讓人生不起憤怒的情緒。


    太平微微頷首,道了一聲無妨。


    那人又逐一向太平坦白了他們的身份。


    坐在她麵前的那些大唐客人,果然都是安西都護府的屬官,還有一些是右武衛和右威衛當中的官員。更令人感到驚訝的是,當中年紀最長的那位,竟是河源軍司馬、殿中侍禦史婁師德。


    太平是記得婁師德的,更記得此人是出了名的高風亮節,品性敦厚。


    隻是眼下婁師德不過四五十歲,又蓄了波斯人一樣的胡須,她前些日子才不曾認出他來。


    對麵那人在坦誠過身份之後,又向太平遙遙拱手,問道:“今日某等求見公主,實在是有一事不明,想要向公主請教。”


    太平微微頷首,道:“你說。”在見到婁師德之後,她的語氣也緩和了不少。


    那人躊躇片刻,才又問道:“希臘火遇水即燃,強大無比,本就是一件極其厲害的武器。但公主為何不將它交給軍器監或是安西都護府,反倒無償贈送給了波斯人?”


    這番話一出口,太平便微怔了片刻。


    她目光逐一掃過麵前的那些人,又在婁師德跟前停留了片刻,才問道:“你們都是這般想的?”


    她眼前倒有半數以上的人緩緩點頭,口稱正是reads();。


    太平隱然歎息一聲:“你這番話,確是很有道理。”


    她揮手屏退了譯者和侍女,隻留下一些不通長安話的波斯衛兵,才低聲說道:“若是將緣由告訴你們,倒也無妨。我之所以將希臘火交給波斯人,原因有二。”


    “其一,是因為希臘火起源於大秦,而大秦的匠作工藝,又和大唐全然不同。我曾命長安城中最好的工匠們試製希臘火,卻無一例外地全都失敗了。所以我才將希臘火的配方交給了波斯人,想要借助他們的技藝,複製出這種火焰來。要知道波斯、大食和大秦,數千年來都是一脈相承。”


    太平說到後來,眼中已是帶了幾分笑意:“而眼下大唐的工匠們,已成功複製出了希臘火。”


    眾人麵上都有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太平又說道:“而第二個緣由,則是因為希臘火有一個致命的弱處,那就是海戰。”


    “公主莫要胡言!”那人不等太平把話說完,便隱然有些憤怒地說道,“希臘火本就是為了海戰而生。昨夜那一場大戰,某等都親眼看在眼裏。您怎能……怎能這般胡言!”


    婁師德也微微皺了一下眉,臉上頗顯出幾分不讚同的神色。


    太平神色間不喜不怒,緩聲說道:“你說的確實很有道理。”


    她停了片刻,等眾人情緒不再那麽激動,才又說道:“但你可曾想過,希臘火遇水則燃,水澆不滅,天生便適合海戰。但是,它也僅僅隻適合海戰?”


    “一旦到了陸地上,或是大漠之中,又要到哪裏去找尋水源?”


    “在陸地上,希臘火便會退化成普通的火種,不及猛火油,不及火藥,甚至恐怕不及連弩。”


    她一番話說完之後,眾人一時間寂然無聲,全都說不出話來。


    太平公主說得不錯,希臘火確是一件玄奇的武器,也極難抵擋,而且天生便適合海戰。但正是因為它天生適合海戰,所以一旦到了陸地上,它便失去了天生的優勢。


    而波斯國與大唐的接壤處,恰恰又是一片陸地,希臘火毫無用武之地。就算波斯人得天之幸,順著海路到了南海,也斷然上不了岸——因為大唐同樣掌握了希臘火的配方,而希臘火最大的用處,不是攻,而是守。


    許久之後,那人才向太平長揖到地,歎息一聲:“公主思慮之深,我等實在難望項背。”


    太平心中略鬆了口氣,又問道:“你們可還有別的事情?”


    眾人相互望了片刻,最終還是婁師德站了出來,手中捧著一個匣子,遞到太平跟前,然後說道:“公主拿下尼尼微城的事情,已經傳遍安西都護府,又傳迴到了長安。聖人和天後聞說此事,心下甚是寬慰,便下旨給公主加實封一千,邑一千三百五十。”


    太平有些驚訝地接過了匣子,打開一看,果然是加封一千戶的旨意。


    她心中略合計了片刻,點點頭,道:“多謝阿耶阿娘記掛reads();。”


    雖然一千三百五十戶對她來說,仍舊有些捉襟見肘,更是遠遠比不上她原先的萬戶封邑,但卻是個很好的兆頭,預示著她終於進入了某些人的視線裏,可以動手做些別的事情了。


    婁師德又道:“我等這迴來到波斯,本是奉了裴將軍和安西都護的命令,將波斯灣的石油運一批迴西域。公主心中應當清楚,西域雖然地域遼闊,但能夠直接取用的黑油,卻是不多。而且西域的黑油,也遠遠不如波斯灣裏的那些品質上乘。”


    太平暗道一聲果然。


    婁師德低咳一聲,道:“但這些日子,我等行事甚是不順暢。”


    這些人都是大唐的官員,又大多出身不凡,哪裏會像商人一樣做生意。再加上他們身在異國他鄉,又有語言不通之苦,想要真正拿到那些東西,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


    更別提自從波斯王有了希臘火之後,對石油這種希臘火的原料,簡直就是當成眼珠子一樣看護。


    太平低低嗯了一聲,道:“無妨。”


    她目光逐一掃過麵前那些人,語氣愈發溫和起來:“我會同波斯王談妥此事。再過些時日,你們便多派些人來波斯灣,將石油運送一批迴去。而且最好,還要源源不斷地運送迴去。”


    婁師德有些愕然:“公主心中已有對策?”


    太平隱然笑道:“我曾和波斯王擬了一份合約,凡自由通商者,皆不受阻礙。想來波斯王也不會貿然撕毀這份約定。你們可以將合約帶迴去看看,那些條目可大可小,可寬容可嚴苛,非但能讓你們暢通無阻地將石油運迴西域,而且還能在波斯國借一條道,直往大食和大秦。”


    婁師德一驚。


    一份“可大可小,可寬容可嚴苛”的合約,任誰都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麽。


    公主她什麽時候和波斯國簽下了這份合約?不不,波斯國又為什麽會同她簽下這份合約?


    即便波斯是大唐的屬國,但有些事情,就算是身為屬國,也是斷然不會去做的。


    婁師德強抑下心中的驚駭,又對太平說道:“眼下還有一件私事。先時我等奉命出龜茲,裴將軍還吩咐我等,若是尋到機會,便向公主問一句話:若是波斯國日漸強盛,從此不奉長安號令,又該如何是好?等到那時……”


    他猶豫片刻,終於還是將那句話複述了出來:“公主便是大唐的罪人。”


    太平聞言微微一怔。


    片刻之後,她才低低嗯了一聲,道:“裴將軍所言甚是。”


    她站起身來,走到婁師德身旁,低聲對他說道:“你們應當迴去細看那份合約。一是可以毫無阻攔地在波斯國行商,而是可以毫無阻攔地在波斯國出入,三是可以毫無阻攔地借道。借道波斯,前往更西麵的大食和大秦帝國。”


    她微微彎了一下嘴角:“遠交近攻,連橫合縱,這些事情,你們應當比我更熟悉才是。”


    婁師德心下駭然:“您……”


    太平又輕聲說道:“波斯國曾經盛極一時,實力不容小覷reads();。就算波斯做了大唐的屬國,你們同波斯人打交道時,也需要時刻小心,莫要在無意中激怒了他們。”否則將惹出一個大.麻煩。


    她轉頭望著婁師德,眼中的那抹笑意愈發深了:“方才我已坦言,希臘火不足為懼,唯有猛火油和火蒺藜,才是世上最無可匹敵的利器。隻要它們的秘密不外泄,波斯人便不足為慮。你等當奏請聖人和天後,將這幾件東西列為最高的軍機,凡有泄密者,殺,且三族連坐。”


    那一個殺字,她說得很輕,卻很有一番凜然的殺意。


    婁師德聽著聽著,冷汗漸漸沾濕了裏衣。


    從希臘火到通商合約,從恩威並施到連橫合縱,太平公主所做的這些事情,就像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牢牢網住了波斯國的命脈。無論波斯國如何騰挪,都斷然逃不開這張網去。而且迄今為止,波斯人甚至還沒有意識到它是一張大網,一把高懸在頭頂上的利劍。


    太平公主用她的那雙手,一點一點地,親手織出了這張網。


    而且她,她從抵達西域的第一天,就在無聲無息地做著這件事情……


    他微微張口,似乎想要對太平公主說些什麽,卻發現自己連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公主她有通天的手段,而且心思縝密,殺伐果決。


    她簡直就是天生的帝王,生來便該坐在那九重禦座之上,執掌江山。


    如果不是公主生錯了性別……


    婁師德忽然想起了東宮中的那三位太子。李弘素有才名卻不幸早夭,李賢為人寬和卻行事偏激,而李哲……李哲除了喜歡唯唯諾諾之外,行事毫無章法可言,委實不像是一位明君。


    聖人的諸多皇子皇女當中,竟隻有太平公主一人,能一力撐得起這個江山。


    也不知道是大唐之幸,還是一場風雨欲來的可怕災難。


    太平重新迴到主位上坐下,又問道:“你們可還有其他事情?”


    眾人齊齊搖頭。


    太平微一頷首,轉身迴房中取了一份合約的謄抄本,遞交到婁師德手中,然後細心叮囑道:“此事重大,須得謹慎行事。”


    婁師德微垂下目光,口中稱是,聲音卻有些微微的顫抖。


    等那些大唐的客人們都離開後,太平才略鬆了口氣,又去了一趟阿巴丹港口,收拾火藥爆炸之後的殘渣。這些東西都是屬於大唐的機密,斷不能讓波斯人知道一星半點,即便是渣滓也不能。


    待她收拾完那片海灘之後,便又是一日過去。她迴到宮殿中略加沐浴盥洗,便推開了住處的門,預備想要安寢。可就在那一霎間,忽然卻愣在了當場。


    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位青衣男子,神情恬淡,身姿挺拔修長。


    他見她推開房門,便緩步向她走來,含笑望著她,又低低喚了一聲公主。


    “薛、薛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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