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出東京留守司之後,她想的就是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究竟怎麽樣才能活下去,給手下的弟兄們一條出路。


    還好李天王收留了大夥兒,早算有一口飯吃。


    李成是條好漢,俺們騎兵軍的袍澤也是好漢,這兩年大家相處得倒是不錯。除了……除了這仗沒完沒了地打,簡直就是看不到頭。


    難道,我陳蘭若的命就是在戰場上不停殺人,然後有一天殺不動了被人一刀劈於馬下,這樣的生活真是我想要的嗎?


    想到這裏,陳蘭若將手手舉到自己的麵前,借著篝火和外麵閃電的光線看去。卻見,自己的手臂飽滿結實,又結實、細長而優美的肌肉若隱若現。而雙掌因為長期提槍、執刀已經磨得滿是厚繭。


    “我還是個女人嗎……”


    長時間的戰爭已經快將她身上女性的特征磨滅了,她也記不起自己年少時溫柔、賢淑的模樣了。


    隻有,隻有一年前的淮西。那個長著濃眉,有著明亮眼睛,一說話就露出潔白整齊牙齒的男人,第一次讓她意思到自己還是個女人,還是可以被人喜歡的。


    “道思,道思……小賊,你現在究竟在什麽地方,你還好嗎?”


    “這該死的沙場!”


    電光中,從掌紋中隱約還能看到血光。


    看到這血色,心中突然湧起的一縷柔情頃刻消失不見,代之以她特有的堅強。


    就在今日白天,她親手斬殺了三個賊軍,獲取了這場小小的遭遇戰的勝利。


    雖說這場戰鬥規模很小,賊軍隻有兩百來人。可是他們突然乘船出蘆葦叢中鑽出來,湖南一帶多是水田、河岔,不利於騎兵衝鋒。自己和手下十來個騎士被他們堵在河堤上,另外一邊則是一片爛水田,根本無法展開。雖說最後靠著騎兵軍的悍勇,總算將那群賊子打退,可自己還是付出四條性命的代價。


    那些可都是東京留守司的精銳啊,這年頭,合格的騎兵死一個少一個,消耗了也沒有地方補充。而且,他們從開封就跟了自己,走了大半個中國,到死也不得還鄉。


    想起現在已經埋葬在村頭空地上的四個弟兄,陳蘭若心中一陣發堵。


    這樣的戰鬥,她這幾月經曆得實在太多了。自李天王的大軍來湖南之後,剛開始的時候仗還打得極順,鍾相鍾妖人雖然聚集了幾萬教徒,聲勢浩大,可終歸是一群烏合之眾,又如何是正規部隊的對手。


    可是打著打著,戰事就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局勢開始不利於李天王了。


    摩尼教的妖人也狠,每到一處就裹脅所有百姓,征招以前可以征收的人力物力,帶不走的就一刀殺了,一把火燒個幹淨,給朝廷大軍來一個堅壁清野。


    而李成也采取同樣的辦法。


    雙方都抱著徹底摧毀對手的經濟基礎和戰爭潛力,以搶劫壯大自己的目的。


    就這樣,你殺我也殺,你燒我也燒。活生生將洞庭湖南麵地帶打成一片廢墟。在路上走兩天,到處都是散落的屍骸。別說活人,就算是飛鳥也看不到一隻。


    這才是大軍過處,寸草不生啊!


    李天王本以為來鼎州之後,輕易就能平定鍾相之亂,以此戰功開牙建府,榮華富貴。可是,打著打著,鍾相在屢遭重挫之後改換了打法。


    他不再聚集大軍和李成陣戰,而是將部隊化做幾百人的小隊,仗著地利之便,乘小船在河流和蘆葦叢中往來穿梭。見有機會,就抽冷子給李成來上一記。實在打不過了,就唿嘯一聲而去。


    沒有船,不習水性,可憐李成手下的北方漢子隻能眼睜睜地目送敵人揚長而去。


    在一場接一場的戰鬥中,鍾相手下的那些妖人的戰鬥力也得到了極大的提升,漸漸地和李成軍打得有聲有色。


    戰事延宕,李天王的人力和物力也消耗得七七八八,逐漸難以為繼。光靠搶劫,已經無法維持軍隊的吃穿用度了。


    李成部的人馬本就不動,南渡長江之後,隻剩七千出頭。後來有在江南轉戰多地,到湖南隻剩五千。現在這麽一消耗,更是兵力不足。


    李天王也是急了眼睛,進鼎州之後索性拉下了麵皮不要,直接席卷了滿城財物,並將城中所有男丁盡數征發入伍。可歎鼎州城中官吏和士紳當初派人請李成來鼎州乃是為了解鍾相之圍,結果是“想中央,盼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


    亂世之中,對於鼎州滿城百姓,陳蘭若並不同情:自己沒腦子,開門迎虎,須怪不得別人。


    征招了鼎州城的男丁之後,李成軍總算擴編到兩萬,其中的主力戰兵,總算達到以前的七千之數。但是,戰鬥力卻差了許多。


    而且,那些爛透的民夫根本就沒有合格的騎兵可以補充。


    想到自己越打越少的騎兵軍,陳蘭若心中憂慮。又低頭思索,如果鍾妖人依舊使用那樣的戰法,自己該如何應對。


    正想著,突然正在嬉笑吃酒的幾個騎兵突然住了嘴,屋中頓時變得安靜下來。


    陳蘭若脖子後麵有寒毛一豎,猛地抽出掛在邊上的衣裳朝身上一罩,低喝:“敵襲,上馬,準備廝殺!”


    等到眾人披掛完畢,出屋,躍上戰馬。


    就聽到有轟隆的馬蹄聲由遠極近而來,目標正是這座荒村。


    “看來,咱們還真被妖人給咬住了,敵距我一裏,二十騎。嘿嘿,跟我玩騎兵突擊,班門弄斧。”陳蘭若冷冷一笑,“走,迎上去,殺了這股賊子,咱們再迴來吃酒。”


    手中長槊一抖,滿天都是嗡嗡顫音。


    眾人騎兵同時應了一聲:“願跟隨將軍,騎戰,咱們還沒怵過誰。白天那仗打得憋氣,今晚咱們得給那些狗崽子一點厲害瞧瞧。”


    “賊子,爺爺手中長槊剛磨過,看我戳爛你的**!”


    “抽碎你的蛋!”


    “鳥人,過來,讓爺爺弄死你!”


    大笑聲中,十餘騎轟隆而出,長長的馬槊在夜色中閃著駭人的光芒。


    衝出小村,果然,前世大約二十個騎兵,都是輕騎,人人手中隻有一把手刀,裝備也極差。


    陳蘭若大喝:“整好隊型,準備衝鋒!”


    看到陳蘭若等人,對麵的敵人一團大亂,都在喊:“自己人,別動手,別動手。”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陳將軍,是我啊,是我啊!”


    眾人定睛看去,這才認出他,紛紛鬆懈下來,叫道:“原來是陶先生,大半夜的,你老跑這裏來做什麽?”


    果然,從那隊人馬中有一人騎馬過來。


    此人瘦小身材,嘴上兩撇剛須的鼠須,看起來甚是猥瑣,正是李天王的謀主陶子思。


    他奔至陳蘭若身前,拱手討好一笑:“陳將軍,聽人說你今日和妖人的水軍遭遇,我放心不下,特帶了人馬過來接應。哎,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如此我也放心了。將軍出城剿賊多日,卻是清減了。”


    說著,將貪婪的目光落到陳蘭若那並不太飽滿的胸脯上。


    被這個猥瑣中年人用色迷迷的眼睛盯著,陳蘭若就算再是女中豪傑,也感覺渾身不自在。這廝也不知道是中了什麽邪,自大軍南渡長江之後,一改往日對自己的愛搭不理,整日都跑過來獻殷勤,還在天王那裏說項,要娶她為妻。


    這不是開玩笑嗎,這鳥毛畜生就是陀狗屎,平日裏隻喜歡搬弄是非,耍陰謀詭計。我陳蘭若何等人,就算要再嫁,也得嫁王道思這種蓋世英豪,姓陶的也配?


    好在天王隻是笑笑,說:“子思你都一把年紀了,蘭若真當芳華,嫁你也是委屈了,此事不要再提。”


    陶子思最後從天王那裏討了四個侍妾才怏怏而去。


    不過,在接下一年裏,這廝卻不肯死心,依舊過來撩撥癡纏,搞得陳蘭若又氣又急。


    偏生大家都在李天王麾下效力,又不好同他翻臉。


    看著此刻陶子思那張欲求不滿的身心疲憊的中年人的臉,陳蘭若壓抑著一槊將他的臉戳爛的衝動,冷冷道:“看什麽看,再看休怪我不客氣了。陶先生,你平日間膽小如鼠,隻知道躲在中軍大帳中指手劃腳,今日怎麽有膽子親自上陣了?說吧,是不是義父有緊急軍務找我商議,派人過來尋我?”


    聽她說破這一點,陶子思大為尷尬,咳了一聲:“是,正是有急事,天王傳令給我,讓我明日一大早必須迴鼎州,不但是我,就連馬進和各軍統製都要迴城。”


    陳蘭若心中一驚,急問:“可是出了什麽大事?”


    “是有個不得了的大事,據報,黃州防禦使王慎正在安陸誓師,準備來湖南剿滅鍾相。眼見著就是秋初,天王估計最多一個月,王慎的主力就會來鼎州。”


    “啊……王慎……”有一道閃電掠過天空,照得天地皆白,接著是驚天動地的雷聲。陳蘭若身子一晃,她用盡全身力氣握著馬槊,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陶子思見陳蘭若如此神情,心中湧起強烈的嫉妒,冷笑:“陳將軍可算是盼到王道思了!”


    “王慎,我要殺了你!”陳蘭若長嘯一聲,將手中馬槊狠狠投了出去。


    長長的馬槊釘在前麵那顆大樹上,忽忽亂顫,嗡嗡聲悠長不絕。


    “嘩啦!”大雨連天而下,淋了她一頭一臉。


    淚水如泉水般湧出,然後被雨水衝得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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