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半個月裏,江北的局勢已經糜爛到不可收拾了。


    東西兩路女真人的進軍可以用橫掃二字來形容,幾乎沒有遇到過象樣的抵抗。


    金軍西路軍還好,隻一萬人馬在完顏昌的率領下由豫東南下,不緊不慢地推進,現在已經打到了廬江,也就是後世的安徽首府合肥。


    廬江守軍一哄而散,這座城陷落隻是早遲的事情。


    至於東路兀術那邊的力量更是強大,總計有五萬人馬,幾乎是此刻金國可以動用的所有機動隊伍。


    兀術這人性格雖然有重大缺陷,可用兵卻極其老道,也喜歡冒險。


    別人統領這麽一支規模龐大的野戰軍團,必然穩紮穩打,逐次推進,務必不給敵人鑽空子的機會。實際上,現在的女真人正處於戰鬥力的顛峰,如果這種幹,還真沒有人抵擋得住。


    但如此一來,就會給宋軍逃跑的機會,而女真這次的戰略目標是捉拿趙構,徹底消滅宋人的抵抗力量和中央決策中樞。


    所以,從一進入淮北,兀術就提一支輕騎,一路高歌猛進,日行百裏,準備對趙九來個斬首戰術。這個戰術,還真有點大縱深穿插、切割、包圍的意思。


    不過,長江天塹救了新生的南宋小王朝一命。


    女真騎兵就算再快,可身上卻沒有翅膀。


    而且江南的宋軍早就做了堅壁清野的準備,將江北的船隻都帶到了江南,帶不走的也付之一炬。


    兀術就這麽被擋在了長江以北,這半個月來盡忙收集戰船,無法對南岸的建康造成實際的威脅。


    “女真韃子定然是過不了河的,大家放心好了。”見金兵在北岸半個多月,隻能望洋興歎,建康軍民上上下下都安心了。以往逃出城去的百姓也陸續返家,兼之城中駐紮了大量軍士,城中呈現出一種畸形的繁榮。


    “吳押官,兄弟敬你一杯,且吃了這盞酒。”一個士兵舉起了酒碗。


    此刻,泗州營背嵬營的五個士卒正在一個街邊小酒館裏吃酒。


    為首的正是吳憲法,另外四人則是軍中和他相熟的士卒,嚴格說起來,算是他的屬下。如今的他,已是背嵬軍一個大隊的勾當押官。


    按照宋朝的軍值,三人一小隊,九人一中隊,五個中隊為一個大隊。每個大隊的軍官有勾當押官、隊頭,副隊頭,左右傔旗五人。


    本來,吳憲法這人以前是在街頭廝混慣了的人,軍中製度實在太嚴,他忍受不了,早就起了做逃兵的心。隻不過,因為部隊管束的嚴,一直沒有逃跑的機會。


    在軍中全是老實憨厚的良家子弟的情況下,他這個頭腦靈活又識得幾個字的機靈人想不脫穎而出都難,半個月下來,竟被任命為大隊的押官。


    都勾押官不同於隊頭負責軍事,這個職位管的是軍紀和內務,還有文牘。


    手頭管著好幾十個人,這讓他非常得意。


    不過,想了想,做個軍官也沒甚意思,發不了財不說,每次訓練的時候流的汗水比別人還多。手下犯了錯,自己這個做官長的人還要連帶著受罰,沒得叫人喪氣。


    如此一來,逃跑之心更甚。


    “對對對,押官,我等都敬你。”其他幾人也跟著舉起杯來。


    終於到了休假的日子,上頭有令,泗州軍五都輪換休假,頭一天三個都,第二天兩都。背嵬軍是軍中的精華,自然要先休。


    這幾人有意討好這個官長,湊了錢,請吳憲法進城吃酒。


    泗州軍又沒有軍餉,每月每人隻有二十文錢用於購買個人用品的津貼。士卒們都是流民出身,能有一口飯吃已然滿足,現在又有零花,都非常高興。


    四個人渾身上下合攏也就一百文,這點錢自然吃不到什麽好東西。也就切了一盤羊肉,篩了一角酒,再來兩盤素菜,大家坐在街邊,就著冷風玩樂。


    “來來來,幹了。”飲完盞中酒,吳憲法問:“都裏其他人呢,還有嶽小將軍呢?”


    “嶽雲將軍自陪王將軍迴家探親去了,都中其他人好不容易得了假。大夥兒又是第一次到這石頭城,開眼界去了,早散在城中沒有了影子。隻是……”


    “隻是什麽?”吳憲法問。


    那個士兵道:“隻是武陀那鳥人還留在軍中,跟著其他都的人訓練,不肯休假。”


    吳憲法一呆:“這個武娘子是傻了嗎?”


    那人笑道:“武娘子還不是怕出軍營碰到押官你,吃打,果然是個軟貨啊!押官,等下咱們迴營,收拾收拾他。直娘賊,以為靠躲就躲得脫嗎?”


    眾人都撲哧一聲笑起來,皆道:“對對對,等下迴營,且拿他耍子。”這半個月來,武陀又吃吳憲法幾次打,依舊被打得鼻青臉腫。


    軍中都是血氣方鋼的男兒,最見不得失敗者,特別是每次被打的時候,武陀都不敢還手,如此更叫大家鄙夷,就給他取了個武娘子的外號。


    於是,大家就商量著等下該如何取樂,是給他被子裏倒水呢,還是晚上乘他睡著,那鍋灰抹他的臉,叫他因為軍容不整被嶽雲罰俯臥撐。


    正說得熱鬧,吳憲法卻是哈一聲:“罷,就饒過武小娘子好了。”


    “押官今日怎麽發了善心,這可不是你的稟性啊?”眾人不解,齊聲道:“不依,不依。”


    吳憲法收起笑容,將酒碗放在桌上,低聲道:“各位兄弟,我以前說得那事如何,今日大夥兒總算從營中出來,正好脫出牢籠。”


    此話一出,眾人都安靜下來,麵麵相覷,則聲不得。


    軍隊的訓練實在太苦,士卒們口中難免抱怨,吳憲法也經常在他們這幾個相熟的弟兄麵前提起逃跑一事。每說到這裏,大夥兒也都紛紛附和。


    卻不想,這個吳憲法今天來真的。


    “怎麽,不想還是不敢?”吳憲法喝問:“舍不得軍中的吃食?”


    “這個這個……吳大哥,咱就是個種莊稼的,江北被女真人占了,一路逃到建康,幸有王將軍收留。是的,軍中日子是苦,可將軍卻沒有虧待咱們,一日三餐有肉還管飽,有新衣裳新被子。這麽走了,心中卻過意不去。再說,咱們就算離開泗州軍,也沒地方可去,難不成還去給人做雇農,難道給人扛活就不苦了。”


    “是啊,是啊!”


    “住口。”吳憲法氣得麵容鐵青,喝道:“你們幾個夯貨,以往說起這事,一個比一個爽利,現在落到實處了,卻是不肯。也對,你們就他媽一群沒用的農民,眼前就一畝三分地,卻不知道外麵的天有多大。你們自吃軍中一日三頓糙米,老子一個人走。到時候,爺爺吃香喝辣,你們別眼氣別後悔。”


    說罷,騰一聲站起來,就要離開。


    突然,一個士兵攔住他:“押官稍待,聽兄弟一言。”


    “怎麽,你還想攔住咱?”吳憲法怪眼一瞪,裏麵有兇光閃爍。


    “如何敢,咱們弟兄什麽交情。”那人有點不好意思:“按照軍中製度,帶兵器逃跑,那就是反叛,抓住是要砍頭的,逃兵所在的隊也跟著受牽連。吳大哥,我等是什麽交情,你要走,絕不阻攔,還請把腰刀交給我等帶迴去。”


    他起了這個頭,其他三人也跟著站起來,團團把吳憲法圍住,不住作揖打拱手:“吳大哥,幫幫忙好不好,你吃不了苦,要去尋前程俺懂,卻不要害了我等。”


    “好好好,枉你等平日裏大哥大哥喊得親熱,今日才是患難見人心啊!”吳憲法麵上黑得要滴出水來,沒辦法。今天若是不交出武器,隻怕就走不了啦。若是驚動了背嵬軍其他人,自己這條命還要不要?


    他隻能解下腰上的手刀,砰一聲摔在桌上:“好了,這下可以讓爺爺走了吧?”


    “自然,自然。大哥,保重。”


    “你們,你們,你們幾個,算什麽兄弟?”吳憲法用顫抖的手指著四人,恨得牙齒都快咬碎了。


    在路上百無聊賴地亂轉了半天,他胸中那口惡氣才散盡。


    心中冷笑:一群沒見識的笨蛋,真真是被王道思將軍操演成了傻,軍法,軍法算個屁,出了軍營,脫下身上這張皮,誰當迴事。


    軍中規矩實在太大,老子再呆下去非瘋了不可,還是在街上胡混快活啊!


    正想著,突然有人喝道:“什麽人?”


    吳憲法下意識地一個立正:“報告,背嵬軍第二隊押官吳憲法。。”


    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竟然迴到泗州營轅門之前,正被衛兵盤問。


    從城裏到這裏可有好長一段路,我不是要逃跑嗎,怎麽又轉迴來了。


    不對,不對,我一定是被魘住了,難道……難道王道思有法術……不可能,不可能……


    轅門的衛兵正要再問,一個響亮的聲音傳來:“你就是吳憲法,我聽嶽雲說過你,身體條件好,軍事素質過硬,且識字,不錯,不錯。”


    就看到王慎和兩個隨從走了過來。


    看到王慎和氣的麵容,雖說在私底下和士卒們談話的時候,他對這個長官在語言中頗多怨憤。可這個時候,得了王將軍的讚許,吳憲法一身卻熱起來,挺直身體大聲說:“將軍謬讚,屬下離合格的背嵬士還差得遠。”


    “很好,很好。”王慎點頭微笑:“吳押官,好好做事,不要讓嶽雲將軍失望。”


    等王慎離開好半天,激動的吳憲法才平靜下來。迴到宿舍之後,他喃喃道:“真是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人家區區一句話,我怎麽就不能自已了,妖法,王道思一定使了什麽妖法。”


    隨他一道進城的那四個士兵也早已經迴來了,看吳憲法的表情怪怪的。


    吳憲法又羞又氣,怒道:“我舍不得各位兄弟,舍不得這一日三餐好了吧?”


    憤怒之下,他一腳踩在武陀的被子上,在上麵留下一個黑黑的腳印。


    外麵操場上,一隊士兵喊著號子整齊地跑著圈兒,武陀也在其中,渾身都是騰騰的白氣。


    “這廝是屬牛的嗎,這麽折騰都不累,連假都不休了?”


    “姓武的,爺爺今天很不開心,等下有你好果子吃!”吳憲法眼睛裏全是綠光:“再等半個月,半個月之後,下次休假,老子一定要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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