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令下,淮西軍立即前軍改後軍,後軍改前軍,迴天長去了。


    又迴頭看了一眼王慎和陸燦的遠去的背影,酈瓊一臉的陰霾。他在淮西軍中勢力甚大,乃是劉光世之下的第二人。自己的外甥被這兩人殺了,若是不報複迴來,將來誰還懼他酈統製?


    可是,劉光世好象很信重他們兩人的樣子,這叫酈瓊無可奈何。


    “國寶,其實,那份陛下的手敕是真是假,咱們都知道。”劉光世看著他笑了笑。


    酈瓊:“平叔,這個時候說這些又有什麽用處?”二人關係密切,私下都以表字互稱:“你是淮西淮北和咱們的當家人,你說是真,誰能說假?我隻是覺得,李成這廝斷不可信,你不該招安他的。”


    “不招安又如何,難道還真同他打,這平原鎮打得下來嗎?”


    “平叔何必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


    “兵兇戰威,李伯友就是一頭惡狼,我又如何不知道。打仗的事情,和誌氣不誌氣卻沒有任何關係。如果這一仗拿不下來,甚至將我軍主力賠在泗州,別說李昱,就算是眼前這一關都過不了。沒有了軍隊,你我又算得了什麽?”


    “咱們的官家啊,你別看他對我等統軍大將信任有加,可自劉、苗二賊逼宮以後,看誰都是心生戒懼,但凡你手頭有兵,總想把你的兵權給奪了,換上其他人。換其他人吧,他又不放心,又想著是不是再換一個。這次如果揚州門戶洞開,一旦有人殺過江去,我這仕途也走到盡頭了。這個責任,誰擔得起?”


    “李成要受招安,無論聖旨是真是假,咱們都要做成真的。等下就以八百裏加急奏報朝廷,就說李成降了,我保舉他負責淮西戰事。至於他能不能擊退李昱,就不關我劉光世的事情,朝廷要責罰,自去找李成。李成到時候還給不給官家的麵子,就不是某關心的事兒了。”劉光世輕輕笑起來。


    酈瓊心中雪亮,劉太尉不但是被李成給打怕了,就連李昱也是畏之如虎,讓他上戰場比殺了他的頭還難受,一點責任也不肯擔。這個劉平叔,揣摩官家的心意到骨子裏,還真懂得做官啊!


    招安李成,讓李成去打李昱,事成,作為淮北淮西最高軍事長官,這個大功勞他劉光世自然要拿頭一份。如果成不了,也沒什麽打緊,仗又不是淮西軍打的,朝廷的晦氣也尋不到大家頭上來。


    最最要緊的是,他不用和李成這個殺星在沙場對決。


    如此,國安民樂,豈不美哉?


    不過,難到就怎麽眼睜睜地看著王慎和陸燦活著,如此,泉下的易傑能閉上眼睛嗎,我這口氣又如何咽得下去?


    酈瓊胸中一口惡氣湧上來:“平叔,你又為何要派王慎和陸燦去李成那裏?依我看來,姓王的口中沒有一句真話,怕就怕他又生羅唕,壞了你的大事。真若要用他,留在軍中就好。”


    “留在軍中?留下做什麽,給國寶泄憤嗎?”劉光世一笑:“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他真是張德遠的門人呢,真如此,大家麵子上須不好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他這事了結,王慎愛去哪裏就去哪裏好了。他若真是張相門人,當會留在李成那裏聯絡上下,溝通左右。若是假,自然會腳底抹油。一個卑微之人,國寶又河須掛在心上?”


    劉光世這人別的本事沒有,卻極懂得人心,也不想給自己找任何麻煩。


    聽他說破這一點,酈瓊還待再說。


    劉光世坐在搖晃不定的馬鞍上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國寶啊,還有一事我得說說你。你既然已經知道李昱主力繞過大澤,為什麽不向平原鎮派援軍?私人恩怨不是不能講,可看場合不是?你是何等人物,和一個塵土般的小人置氣,失身份啊!”


    這聲音顯得含糊,但卻將他公報私仇貽誤軍機這事擺到明麵上來。酈瓊心中卻是大窘。黑黝黝的麵龐微微一紅,頓了半天,想說什麽,卻說不出口。


    劉光世一笑:“國寶啊,我也就是說說,你別放心上,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你我兩家何等情誼,為這事臉,不值當。”


    “是,多謝太尉。”酈瓊微一拱手,算是認了錯。


    確實,正如劉光世所說,酈、劉兩家乃是世交,都是西軍出身。


    當年酈瓊和劉光世的父親老劉太尉劉延慶私交甚密,真論起來,他還是劉光世的叔叔輩。


    劉光世又看了看壁壘森嚴的平原鎮,看到威武雄壯的李成軍軍容,整個人都鬆懈下來:“淮北戰事到此刻終於告一段落,我這沒日沒夜趕來,一身骨頭都快要抖散了。國寶,你駐守天長數月,我這個統帥到了,你是不是該盡一盡地主之誼啊?”


    “自然,城中有幾個靖康年從東京流落到此的名妓,詞曲極佳,平叔可以去看看。”


    劉光世笑道:“若是能再見東京風月,自是美事。某新填了一闋《菩薩蠻》正要找人唱來聽聽,希望國寶所說的那幾個名妓不叫人失望。”


    酈瓊展顏笑道:“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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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淮西軍人多馬壯,足足撤了一個時辰才走遠。


    李成這邊不斷有探馬迴來,稟告劉光世的動向。知道在確定淮西軍是真的退兵之後,眾人繃起的那根弦才鬆弛下來。


    今天是王慎第一次看到大軍團作戰,又一手促成了李成受招安和兩軍罷戰。迴到平原鎮之後,一直立在望台上。據真實曆史記載,在今年年底,女真就要南下搜山檢害追擊趙構。往日從來沒有經曆戰火的江南地區也即將變成一片廢墟,民族將經曆一場空前大劫難。所有的軍隊所有的力量都要用於應付未來金國的侵略,卻不能在自相殘殺。


    李成能夠和劉光世握手言和,他心中還是非常高興的。


    頭上又開始有烏雲堆積,看這天氣要一天天壞下去,蕭殺的深秋就要來臨。


    光線暗了下去,平原鎮李成軍陸續點起了燈火,人影綽綽中傳來陣陣刁鬥金鐸聲,還有一支支巡邏隊在營中穿行。


    平原鎮本不大,一下子擠進來好幾千士卒,房屋不堪使用,到處都架設著帳篷顯得擁擠,卻聽不到絲毫的喧嘩聲。


    在高處被冷風吹得一身都快要透了,王慎翻騰的內心才平靜下來。他今天自作主張替李成承諾取下李昱人頭,雖然李成也答應了劉光世領軍攻打李昱,可他心中還是不安。


    冷靜了半天,整理好思緒,王慎才去見李成。


    “可是王道思來了。”走進李成的中軍行轅,和先前這裏安詳寧靜不同,屋簷下已經站滿了全副武裝的衛兵,不斷有人進進出出,身上的鐵甲葉子嘩啦著響。李成冰冷的聲音傳來,再不複以前的溫和寬厚。


    “正是在下。”


    “進來。”


    王慎正要進去,一個衛兵伸出手來,示意王慎交出手中兵器。


    李成的中軍節堂很大,起碼兩百平方,裏麵也沒有放什麽什物,顯得空蕩蕩很是清冷。也如此,裏麵點了十幾隻蠟燭,還生了一口小火爐。


    一進廳堂,王慎就感覺到一股寒氣撲麵而來,難以想象前幾日還是酷暑炎夏,淮北的冷天說到就到啊!


    李成裹著大氅,坐在火爐前。看到王慎,就將淩厲的目光投射過來。


    王慎先前在望台上的時候已經想好了應對之策,不等李成先說話,就搶先一步道:“天王,今日在下擅自做主答應天王為劉光世前驅,還請恕罪。王慎隻想說一句話。”


    李成低喝:“說來。”


    王慎:“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


    李成:“就這句?”


    王慎:“就這句,在下的話已經說完,天王要打要殺,王慎絕無怨言。”說完,他抬起頭,目光炯炯地和李成對視,神情顯得無比堅定。他知道,像李成這樣的大豪,若你在他麵前服軟企憐,說不定還真要被人拖出去殺了。


    李成的眼睛同樣雪亮鋒利,兩人目光在空中一碰,仿佛要迸出火花來。


    “哈哈!”良久,李成突然發出洪亮的笑聲,直震得窗戶紙沙沙著響,在廳堂裏迴蕩不休。


    他這笑聲響起,王慎不明就裏,心中雖然有些慌亂,卻咬牙挺直了胸膛。


    “哈哈,哈哈,說得好,老子在泗州好好地睡覺,他李昱這隻蒼蠅在某頭上嗡嗡亂飛,是人都想拍上一巴掌。別說你提議,就算沒有你,沒有招安這事,俺也要給李昱一點顏色瞧瞧。”李成繼續笑道:“你本不是我的部屬,也談不上擅自行事,老子的軍法也行不到你頭上去。不過……”


    看得出來,李成是真的非常欣賞自己。其實這也不奇怪,王慎能夠以兩百弩兵麵對這數萬賊軍,硬是守了四天。若不是天上突降暴雨,搞好不好真要打出一場零傷亡的戰爭。這要的手段,已是可敬可畏了。李成對他的青眼和尊重,是王慎一刀一槍殺出來的。


    見李成同意攻打李昱,又不責怪自己,王慎鬆了一口氣,但聽到他“不過”兩字,心有糾緊了:“不過什麽?”


    李成猛地收起笑容,喝道:“不過,我手頭可用之兵也三五千人,人家李昱可有十萬之眾,強弱懸殊。王慎,你告訴我,這一仗該怎麽打?別跟我說什麽點齊兵馬殺過去就是,這種拚消耗的賠本買賣,俺從來沒幹過。若不拿出個章程,我軍軍法治不了你,某須饒你不得。”


    王慎:“天王說的是,兵聖孫子有雲: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兵分正奇,在以正兵和敵軍交戰的時候,永遠有埋伏一支多出來的奇兵預備隊。曹操曹孟德注解孫子兵法的時候又說:先出合戰為正,後出為奇。”


    他竟和李成說起兵法來,當然,所說的都是後人的理解和解釋。


    “戰時,奇兵的作用是出奇不意,在戰鬥中出其不意地打亂敵軍部署。如果能直接殺入敵人中軍,截斷敵人的指揮通訊,這一戰也就贏了/”


    “如今天王已經占了平原鎮這個衝地,想來已經引起李昱的注意,正帶著大軍趕來。天王帶主力駐守平原老營,此為正。如果能夠派一支輕騎半路截殺李昱,那就是奇兵。出其不意,定能畢盡全功。”


    李成哼了一聲:“輿圖。”


    王慎忙在大案上將泗州的地圖找出來,鋪在李成的腳下。


    說句實在話,古人的地圖實在潦草,比例尺也不對,但大概的山川河流還是看得出來的。


    李成突然唰一聲抽出放在旁邊的腰刀,指著地圖,冷冷道:“王慎,枉你也是知兵之人,看看這形勢,還如何出奇?”


    看到他突然拔刀,王慎心中大駭,以為李成要動手,差點衝上去生死相搏。


    見此情形,急忙停了下來,定睛看去。


    李成的刀尖在地圖上遊走:“這裏是咱們平原鎮,西麵是都梁山阻隔。在平原鎮以北是淮河,以東是洪澤大湖。如此,我軍現在被限製在一片狹小的三角地帶,毫無騰挪轉圜餘地。平原鎮這邊打了好幾天,李昱的主力還在滾滾南來。可想,在都梁山——淮水——洪澤之間必然已經撒了不少賊軍偵騎。這一線不過五十來裏寬,我軍隻要一動,無論正奇,都逃不過人家的眼睛。你告訴我,又該如何出奇?”


    他眼睛裏帶著疑惑,又帶著諷刺:“王慎,你也別同我說要向東繞過洪澤湖吧?這可是好幾百裏路,等到你繞過去,李昱已經殺到平原鎮,到時候黃花菜都涼了。王道思,沒錯,你是個人才。可是,你以前卻沒有帶過兵。這幾萬人捉對廝殺的陣戰可不是你帶兩百弩兵,布個陣勢。”


    王慎突然微笑起來:“天王,我說過要向東繞過洪澤湖嗎?我也沒有想過要學李昱,拾人牙慧也顯不出在下的手段。”


    “不繞道?”


    “是,不繞。”王慎道:“我們可以直接從湖麵上穿過去,也沒幾步路呀!”


    “什麽!”李成大叫一聲:“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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