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噠……”


    弩機連綿響起,箭如雨下。


    四隊弩兵循環射擊,在陣前形成一道綿密的金屬死亡之網,一排又一排賊軍哀號著倒下。


    新的一天開始了,幾乎是前一天的場景重新。


    本以為賊軍在吃了大虧之後會采取新的戰術,王慎也想過如果敵人改換思路,自己該如何應對。


    實際上,他在腦中也模擬過如果自己是賊軍統帥,又采取什麽樣的戰術拿下平原鎮府庫。


    模擬的結果非常不樂觀,守軍的神臂弓雖然射程遠,能穿重鎧,可畢竟數量有限,也不是不能防禦。比如,可以製作一排大車,在成上堆上裝滿泥土的麻袋,排成一列橫隊。而其他士兵則弓身跟在車後,徐徐推進,就好象是後世熱兵器戰爭中的步坦協同一樣。


    隻要大車推進到距離弩陣二十步的距離,後麵的步兵一聲呐喊湧上來,靠人海戰術就能瞬間把這兩百弩兵吃掉。


    除了使用車陣,還有坑道掘進這個大殺器。反正賊軍手中有的是鋤頭,隻需在地上挖出縱向戰壕,一點點朝前延伸,宋軍也隻有幹瞪眼的份兒。


    一想到這兩點,王慎不禁冷汗淋漓。


    讓他大鬆一口氣的是,賊軍好象完全沒有這兩種打算。依舊如昨天一樣,法師施法之後,所有進攻士卒喝上一口符水,大吼一聲“刀槍不入”就提著簡陋的兵器一湧而來,然後成為弩兵的活靶子。


    所不同的是,今天敵人的進攻力度不大,士氣也很低落。大隊人馬剛進入神臂弓射程,被射倒一大片之後,就唿嘯一聲倉皇潰退。


    “刀槍不入”也就是口中喊喊,精神原子彈畢竟抵擋不住射程之內的真理。宋軍的強弩實在犀利,被射中身體之後的痛楚、死亡的威脅可是實實在在的。


    因為沒有切實有效的反擊力量,王慎隻能眼睜睜看著敵人退下去,整頓半天之後,又焚香禮拜,口唿法號卷土重來。


    如此再三,樂此不疲。


    這一整天下來,賊人又在陣前丟了兩百具屍體,比起昨日的傷亡小了許多。


    經過兩日的鏖戰,輜重營士兵除了有兩人因為中暑暈厥之外,依舊沒有傷亡,士氣高亢到了極點。


    說起天氣,卻也古怪,旱了的大半年,眼見著頭頂烏雲彌補,可陰了兩日,卻死活也不落下一滴雨,悶得厲害。


    所有人都是渾身大汗,不住地喝水。安娘和老弱民夫不斷將剛燒好的茶水送出來。


    一吃茶,汗水出得更多,就有士卒實在經受不住,索性把身上的鎧甲都脫了放在一邊。這玩意兒罩在身上,是人都經受不住。剛開始的時候,陸虞侯還命令他們著甲。可想了想,這樣下去,不等敵人打進來,大家先得被漚壞不可,隻得聽之任之,反正賊軍又打不過來。


    於是,很快,所有人都脫得赤條條,隻留一條屁股簾兒擋在前後要緊之處。風吹來,壯觀壯麗,雄性荷爾蒙鋪天蓋地。


    又打退了一次敵人的進攻,依舊如前番那樣輕鬆,穀烈突然惱了,對著敵陣大聲咒罵:“直娘賊,仗不是這麽打的,要打好歹也有點章法行不行,兵法呢,兵法呢?”


    這麽一哄而上,一遭打擊就一轟而散,草他老母,純粹就是兒戲。贏了這樣的敵人,能有什麽快感?


    而且,被人這麽圍著,精神上還真有點受不了。


    罵了一氣,穀烈終於忍不住了,突然衝出陣去,站在兩軍之間的空地上,用盡全身力氣高喊:“對麵的統軍大將聽著,我不管你是李昱還是誰,這麽打下去何時是個頭?某乃淮西軍輜重營都頭穀烈,有種出來,你我一對一幹!”


    “這個穀烈?”王慎不住搖頭。


    其他士卒則同聲喝彩:“穀都頭,真好漢也!”


    喊了幾聲,除了剛開始的時候對麵的賊軍騷動了片刻之外,穀烈直喊得口幹舌躁,也沒有一個人搭腔,正要氣唿唿地轉身迴來。


    突然,一條瘦長的身影衝了出去,立在他的身邊,也跟著叫道:“沒種的東西,也好意思帶兵,摸摸你們下麵,還帶把兒嗎?”


    “啊,應祥。”正在給王慎送水的安娘驚得叫出聲來:“應祥,應祥,快迴來!”


    沒錯,衝出去的正是嶽雲。這小子自從吃了王慎的藥後,才過了一天,就可以行動,跟著他姐姐一道給士卒打下手。


    聽他喊話的聲氣已然是中氣十足,隻需在休息幾日應該就能完全康複。


    嶽雲今天也和其他士卒一般打扮,脫得赤條條露出滿是肋骨的胸膛。吼完這一聲,他突然伸手捋開掛在前麵的屁股簾兒,以手把著那物,將一股焦黃色的液體標了出去:“沒有是吧,爺爺有,爺爺讓你們看看什麽是真正的男人。小娘皮們,吃小爺大吊!”


    “小兄弟不錯。”穀烈也學著嶽雲的樣子:“對麵的小娘子,吃我一尿!”


    “哈哈!”兩百多弩手同聲大笑,揮舞著手中神臂弓,齊聲高吼:“我西軍——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


    “賊子,喝爺爺的尿吧!”


    兩百多條漢子同時將熱辣辣的尿射將出去,空氣中迴蕩中濃重的氨水味道。


    兩百個白白的屁股肆無忌憚地在天光中招搖。


    安娘羞得滿麵通紅,急忙轉過身,飛快地逃迴庫房裏去。


    “放心好了,應祥沒事的。”王慎也是笑得差點跌倒在地,看嶽雲的狀況好象不錯,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戰。如此,我也算是得了一員猛將。


    對麵的賊人終於被嶽、穀二人激怒,唿嘯一聲又朝前湧來,戰鬥再次打響。


    等到嶽雲退下來,王慎一把拉住他:“應祥,要不你就去領把兵器隨我戰鬥好了,安娘那裏我自說去。男兒大丈夫,金戈鐵馬,建功立業才算不負一身武藝。”


    說來也怪,嶽雲這才沒有和王慎抬杠。應了一聲,揀起一把長矛目光炯炯地看著前方,眼神中全是狂熱。他是誰?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的嶽飛的兒子。


    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踏破賀蘭山缺的嶽飛的兒子。


    自生下來骨子裏就流淌著戰士的血。


    這兩日躺在庫房裏作壁上觀,他心中早已經癢得抵受不住,隻恨不得身上的力氣迴來,提著兵器大殺一場。


    可惜,在神臂弓強大威力下,這一場依舊是實距內零接觸零傷亡的戰鬥。被一通齊射之後,賊軍丟下十幾具屍體又一窩蜂潰了下去,根本不給嶽雲發揮的機會。


    第二日的戰鬥到此為止,天黑了下來,賊軍退出平原鎮休整部隊。


    沒有騎兵,王慎等人也無法乘勝追擊。


    賊軍都是烏合之眾,在營養不良全世界都是夜盲的情況下,也不可能夜襲。


    於是,兩邊人馬都倒地唿唿大睡,準備養好力氣明日再戰。


    鬧了這麽一出,輜重營的士卒對賊軍自然是異常輕視,對於援軍遲遲不來也不在意。酈瓊來與不來都不要緊,反正賊子拿咱們也沒辦法。其實,這一仗打起來挺有意思的。


    ……


    這一仗不但挺有意思,而且異常荒誕可笑。


    第三天,正當王慎躺在地上唿唿大睡的時候就被一個衛兵叫醒。那個士兵滿麵詭異的神情:“指揮使,賊人又進攻了,你還是去看看吧,直他娘,今天的情形好象有點不對。”


    “又有什麽古怪?”王慎用揉了一把眼睛衝出庫房。


    隻見一夜之間,對麵的賊軍不知道從哪裏弄來幾十麵小旗,挑在木棍上。


    小旗寫著四個大字“金剛不壞”也不曉得是用了什麽染料,紅紅黑黑,由一隊女童擎著。


    再看那些女童,除了穿有一件肚兜,身上竟再沒有其他衣物,白胳膊白腿,耀得人眼花。她們麵上還塗著白泥,用朱砂在額頭和兩腮各點了一個紅點。


    因為女童都矮,所以腳下各自踩了一架高蹺,一衝鋒,形似蜻蜓點水,狀若風中柔柳。


    衝在最前麵的那個女童聲音清脆,不斷迴頭鼓舞士氣,尖聲吟道:“各方諸位師兄:今為平原鎮官軍府庫無法可破,特請金刀聖母、梨山老母,每日發疏三次,大功即可告成。我等以處子赤龍癸水布下十方旗陣,可斬邪魔。殺呀,殺呀!”


    “殺呀,官軍的狗腿子們,明年今日就是你們的忌辰!”上萬賊軍同時發出一聲喊,瘋狂湧來。


    “嘩啦!”所有的弩兵都抬起神臂弓指向前方。


    王慎疑惑地問身邊的陸燦:“子餘,剛才這女子再說什麽,都沒聽明白?”


    “怪力亂神,嚇得了誰?”陸燦哼了一聲,道:“道思,剛才這妖女說她已經做了法,請了天上神仙保佑。另外,她們又用處子的經血寫下金剛不壞四個字,布下了這個旗陣。”


    “啊……”王慎瞠目結舌。


    其他弩手也聽明白了陸燦的話,笑得前伏後仰。頓時,陣中一片大亂。


    “噠!”一聲,有勁風從眾人頭頂掠過。


    對麵衝在最前麵的那個女童撲通一聲從高蹺上摔下來,額上插著一支羽箭。


    隻見,一米八十的嶽雲端著一張神臂弓於人群中鶴立雞群:“列隊,否則賊人一旦靠近,咱們就該哭了。”


    “列隊,列隊!”


    “預備——”


    “射!”


    如夢方醒的軍官們大聲下令。


    ……


    今天一天簡直是開眼界了,月經旗陣失敗之後,賊軍又玩起了新花樣。


    一會兒,就有一個道人帶著全套水陸道場的行頭衝過來,手中拿起一張黃紙點燃了,讓輜重營士兵扔來,高唿:“五雷天心正法,五雷……五雷,五雷轟頂,五……”吃了一擊神臂弓之後,老道士也是幹脆,丟掉吃飯的家夥,不要命的逃了。


    休息了半個時辰,又有幾條精壯漢子當著輜重營士兵的麵殺了兩條黑狗,朝自己頭上一倒,就哇哇叫著提刀衝來,然後瞬間被箭陣結果。


    到傍晚,大約十幾個弓手出陣,將一叢歪歪斜斜的箭射來。輜重營士兵人人皆有鐵甲護體,自然毫發無傷。至於那些弓手,則被弩弓像打兔子一樣地消滅幹淨。


    嶽雲的身子俞發地好起來,中午竟吃了兩斤湯餅,也不知道他瘦成一片瓦的肚子怎麽裝得了那麽多食物。看到敵人射過來的箭支,小家夥見這箭樣式古怪,忍不住揀起一根,在手頭把玩起來。


    卻見,那些箭的箭頭後麵都捆著一叢彎曲的螺旋狀的短絨毛,也不知道是何物,就好奇地向眾人打聽。


    迎接他的是士卒們大聲的哄笑:“嶽小哥今年貴庚啊!”


    “我十二歲,怎麽了?”嶽雲一瞪雪亮的眼睛:“怎麽,看不起人。”


    “不是,不是,等你再大一歲就知道了。”眾士卒都憋著壞笑。


    聽到這邊的笑聲,正在送晚飯的安娘驚叫一聲:“應祥你在幹什麽,快扔掉,髒死了!”手中的木盆掉在地上,紅了臉,不要命地逃迴庫房。


    笑聲更大,嶽雲更奇:“怎麽了?”


    “哈哈,小哥,這是婦人的吊毛,估計是賊子用來破邪的,哈哈!”


    嶽雲怒道:“笑什麽,男人才有吊,婦女怎麽可能有這物件……啊!”他好象明白了什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急忙將手中的箭扔了出去,悲憤大叫:“惡心,惡心死了!”


    “哈哈!”倒了一地人。


    如果這個時候賊軍大舉進攻,估計輜重營的弩陣還真要被人給破了。


    整整一天,弩兵們都是在暴笑中度過的。實際上,今日根本就沒有什麽象樣的戰鬥,賊軍總共死傷不過百餘人,更多的時候是一個接觸就逃之夭夭了。


    打不下平原鎮府庫,戰事拖延三天,賊人好象也不急。他們在陣前地上鋪著茅草,有躺在草上酣睡的,有的正在吃東西,喝酒的,聊天的。還有人索性在地上擺上攤子做莊耍錢,有人因為出千被捉,叫人打得哀叫連連……


    “現實有的時候真是比小說更荒誕啊!”王慎繼續搖頭,這樣的動作他不知道重複過多少次。


    如此輕鬆的戰鬥簡直就是一場夢境,恍惚中,他如同置身於十九世紀的非洲,英國人正用近代軍隊逮住黑叔叔,按在地上,摩擦摩擦摩擦。


    是啊,近代軍隊的裝備和戰鬥力,對於農耕作時代的流民而言就是妖法。


    但是,一種隱約的不安卻從王慎心頭生起。


    這種不安究竟是什麽,他也無從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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