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稱得上乏味的一天。


    宋子赫將駕駛座後傾,又點了根煙。


    夏日已近尾聲,餘暉將盡,秋意悄悄流淌在微風漫繞的高樓群間,在冗長且煙硝味十足的部門會議結束後,一天內唯一的舒心時刻竟隻是坐在車內駕駛座上,讓窗外的風一遍又一遍撫慰過他的麵頰和頸項,感受那奢侈的空白時光;這當中響起了兩通不同的來電,他瞄了眼手機紫色螢幕上的來電顯示,決定暫時不接聽。


    兩通電話,第一通必是要求承諾,第二通是催促他赴宴;他立刻拋諸腦後,視線投射到遠處即將隱沒的天際線,直到沉抑的唿吸緩和了,第三根煙煙頭燙著了手指頭,他才挺直背脊,收起放逸的思緒,兩秒內做了選擇,迴了第二通電話,簡短地迴覆:「下班了,我這就過去。」


    至於第一通電話,他想,暫時先擱著,今晚他不做任何影響心情的思考,就像他近幾年養成的習慣,煩惱先擱著,運氣好的話,也許就自動消失了。


    這麽一想,心情又朗淨了些,開車就跟著順手了,沒有遇到任何交通壅塞;二十分鍾後,他熟門熟路地來到一幢頗有年代的社區名宅,和車道口的警衛揮個手,流暢地駛入地下停車場,停好車,步入電梯,直達頂樓。


    在走廊步行的那段短短時間裏,他漫想著可能會有的豔遇,一段替他排遣抑悶、最好沒有續篇的交集,那些充滿曖昧的試探、甜膩的眼神、青春彈性的腰肢,過了今晚,開關一摁,他就會渾忘一切,像熱天到了海灘必然會下水泅泳一樣,上岸後,除了棕亮的膚色,他可不會帶著一身濕漉漉進家門。


    懷著一如既往的初衷,按了電鈴,柔軟而輕躍的香頌從敞開的大門內一擁而上,包圍住他,他感染了立即的喜悅和自在,嗅聞到了雞尾酒的甜香,中英交雜的社交語聲,串串醺笑,多麽熟悉的空氣,那是屬於他的海洋。


    一個親膩的擁抱向前搭上他隨即又放開,他的手掌被殷勤塞進一隻玻璃杯,他大方嚐了一口順滑的酒液,敏感地皺鼻。「換了香水?不像你了。」


    那是他嬌俏的堂妹子俐,圓頰一笑便擠出兩個小梨渦,她豐唇一努,瞋道:「不是叫你早點到?奶奶在問了。」


    「奶奶?」他霎時楞住,探頭朝子俐背後偌大的客廳搜尋。人影幢幢沒錯,但定睛一瞧才看出端倪,裏頭大半是他的家族成員,堂兄弟表姊妹不約而同會聚一堂,自在地或坐或躺,少數幾個生麵孔穿插其中,依精搭的裝束和相仿的年紀判斷,應該是子俐帶來的姐妹淘,他心情驟沉。「怎麽?過年還沒到就吃團圓飯啦?我以為有好玩的。」


    「你以為我喜歡?受人之托嘛。」子俐委屈辯駁。


    「說,你把老人家弄來做什麽?」他抑嗓問,好心情快速煙消雲散。老人移駕至此不會是返老還童,和晚輩湊興胡鬧。


    「緊張什麽?大伯那邊有事要宣布,還有你爸、我爸、奶奶幾個老的聯合要我幫個忙,他們知道你不會買他們的帳,就讓我帶幾個條件不錯的好姐妹來吃頓便飯,希望你留意一下,順便先讓他們過過眼––」


    「你瘋了嗎?宋子俐。」他忍不住屈指敲一下她的額角。「他們要這麽急,我把鄧欣帶來交差一下不就行了?何必這麽費事?她剛剛還在call我,我這就叫她來––」原來派對是個幌子;他和子俐常玩在一塊,不會對她設防,依慣例今夜的邀約他必然出席。


    他取出手機,子俐急忙阻止。「就是不能是鄧欣。」


    兩人眼神交會,他立即領悟。這是宋家的禁忌。鄧欣什麽都好,人美又能幹,應對進退恰到好處,父親曾擔任地方政府要職,母親是一家私人醫院院長,人麵之廣,並不遜於宋家,可惜獨立早熟的鄧欣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保守的宋家說什麽也不願接受她。


    「宋子俐你給我搞相親?最近閑得發慌?」他眯眼幹笑兩聲。


    「喂!也不算相親好不好?大家吃個飯認識一下,你不喜歡也沒人能強迫你,就讓我交代一次,下次你有事我一定挺你。」子俐挽住他手臂,在他耳邊連聲央求:「是哥兒們對吧?你不能壞我的事,我爸答應投資我的店了。」


    「哥兒們會出賣我?」


    「放心啦,子揚他們今天不是為你的事來的,你不必感到拘束。」


    子俐心虛地笑。他不再多言,逕自跨進熱鬧的廳堂。


    當然,如果應個景可以換得一段耳根清淨的日子,配合一下也無妨,何況此刻裏麵的人已陸續發現他了,一個個揚聲喚他。


    因為多半是自己的四親等手足,他省卻了周旋的力氣,一逕揚手微笑,有人以指尖撫過他的發,不勝激賞道:「這發型真適合你。瞧你,你該去拍電影,幹嘛搶我們的飯碗?」


    「開玩笑!那我們可能連見他一麵都難了,這麽多粉絲要應付。」搭話的是子賢還是子謙?


    「對了,這次我們行銷部要搞個平麵廣告,我看不必另外找人了,你貢獻一下自己,我們也省筆預算,怎麽樣?」這位應該是子鈞。


    「二伯那關可過不了,他老人家最恨男人隻有一張臉。子赫,別聽他的。」


    二伯指的是他父親。


    他保持著同樣的行姿和笑容穿過客廳,暢飲了兩杯雞尾酒,藉著嘴裏的甜味和輕微的酒精轉換一路起伏的心情。


    認真說起來,宋子赫並非能準確無誤叫出所有搭話者的名字,他們的個頭、相貌、年紀、穿戴相仿,連婚姻對象都似複製品,符合宋家一致標準,兼又全是子字輩,子賢、子安、子聰、子揚、子鈞……他不擅長記男人的名字,何況他們自小各住各的,長輩彼此間有外人難解的盤算和過節,除了應時節日的家族聚會,交會並不多,能叫全所有子孫輩名字的恐怕隻有老奶奶;父母親私下談論各房的事時,總以––「三房家那個老大……」一語代過,簡單明了。


    少有交會對他而言算不上遺憾,就像方才,拿他的皮相作文章一直是他們樂此不疲的消遣,他早已習慣這般開場白,多半莞爾以對,以消弭玩笑中夾帶的尖銳。老實說他並不在乎,他十分懂得自身條件涵攝的芒刺感,所以越發包容這類充滿針對性的言語。


    子俐很有一套,不知用了什麽名義讓這群人肯拋下私務赴會,他卻毫無興致在下班後和這群人動腦接招,腳步遂轉個彎,憑直覺尋至白色迴旋樓梯旁的小偏廳,果不其然,他的母親、父親、大伯、大伯母皆在座,除了稍遠處端坐如磐石、一頭銀絲、滿臉細紋的老奶奶,正手撚一串琥珀念珠閉目養神外,其餘幾人交談得頗融洽快意,言談間喜形於色;他執家禮斂身向長輩們致意後,再走近老奶奶,親膩地叫喚一聲,老人無動於衷,周身透著和家人扞格的肅穆。


    大伯母見狀,岔開話題道:「子赫,該輪到你了吧?什麽時候有好消息也讓大家開開心?」


    「好消息就是奶奶少念點經,多欣賞她麵前的帥哥。」他彎身朝老人麵頰啄吻一下,老人乍然掀眼,虎瞪著眼。


    「我警告你,你可不能老沒個樣子,將來可有你想不到的苦頭吃。」


    他促狹地眨眨右眼。「除了奶奶,誰總想讓我吃苦頭?嗯?」


    「子赫別鬧奶奶,都幾歲的人了。」他父親宋思孝低叱。


    「本來嘛!小時候就奶奶賞我棍子最多,不知道是不是家裏就我和爺爺長得最像,奶奶看到我就一肚子新愁舊恨––」


    「越說越不像話了你!」他母親一臉尷尬地喝止。


    「得了,他就那張嘴––都你們給慣的。」老人手一揮,重新闔眼,不再搭理眾人。


    他暢笑幾聲,向老人行個九十度鞠躬禮,反身大踏步離開。


    出了偏廳,決定上樓打幾通私人電話,一步步拾級而上,麵上始終晃漾的笑意消失殆盡,他私忖稍後如何在席中不著痕跡地退場,時間如果還行,他可以約個女伴喝杯酒,但誰是今晚適當的良選呢?他的腦袋配合地羅列出一串名單,快速地進行搜尋刪除,剛檢視到第三筆,一陣突兀的敲打聲中斷了他的作業;他揚起頭,此際,他人已置身樓上起居室中央,環顧四周,除了敞開的長窗前隨風飄飛的白窗紗,並無人跡。他等了一會,耳邊隻有樓下傳來的樂聲人語,想是自己恍神聽錯了。


    他走進位在對角的洗手間,正要扭開水龍頭,敲打聲又響起,非常俐落的兩下,緊接著,誇張的電鑽啟動聲陡然拔高,隔著牆仍極為刺耳擾人;誰會在此刻殺風景進行室內整修工事?


    滿腔狐疑,他沿著聲源繞過宋子俐的寢室,在左側書房門口站定,往裏張望,一眼便看見了始作俑者––一名年輕女人,背對著他屈蹲在書桌旁,肩膀隨著電鑽啟動而上下顫動,顯然正在修繕家具,一旁地上散放著各種小型工具。


    她的動作相當嫻熟,沒有顯露絲毫笨拙,唯一不協調的是整個畫麵。女人背影十分端莊,黑直如緞麵的長發拖曳在背後,在下端三分之一處以藍色發圈隨意紮束;她身著純白窄腰五分袖襯衫,下身一襲與發圈同色的藍布裙,藍色矮跟包鞋,他知道這種特別的藍叫矢車菊藍,但左看右看,式樣都不像是工作服。


    他稍趨近探視,從他的角度可以看見女人的側臉;她相當賣力,額角滲出了薄汗,大概為了順手,嘴角含著兩顆螺絲釘,幾秒鍾內便先後將其旋進書桌內角。女人放下電鑽,將抽屜裝置迴原處,做了數次拉開關上的動作調整密合度,露出滿意的微笑,可能眼角餘光感應到了附近有人,猛然抬起頭望向他,訝異地眨眼,但很快展開有禮的笑容。


    「嗨!」她向他頷首,慢慢直起身,兩手互拍拍落手中沾上的木料粉屑,朝他遞出右手。


    「嗨!」他禮貌地伸手迴握,女人手指溫暖,掌心堅實有力,平日必然常進行手作粗活。


    「打擾了,不好意思。請告訴子俐,我已經處理完了。」女人很快抽迴手,旋即又蹲下收拾起工具,一一整齊地擺放迴工具箱,不再發話。


    他心中暗訝,各種想像紛紛出籠,決定探問:「你是……」


    「我叫田碧海,子俐的朋友。」她頭也未抬地迴應。


    他心底泛起一股莫名的奇趣,自我介紹道︰「我叫宋子赫,子俐的堂哥。」


    「我知道。」她接口。


    「唔––」


    「子俐常提到你。」她收拾完畢,提起工具箱,起身麵對他;她身量中等,偏瘦,五官娟秀,皮膚相當白皙,眼眸出奇漆亮,和樓下子俐那群女孩相較,她缺乏一種豐豔,不算惹眼,但那一派從容和坦然神色在以往初見他的女人臉上是極為罕有的,微抬高的尖下巴帶點公事公辦的淡漠,笑紋很淺,說明她對社交缺乏熱中。


    「那恐怕不是什麽好話,否則你怎麽猜得中是我?」他習慣性綻開令人眩惑的招牌笑容,直盯女人雙目;眼睛很難藏得住話,他很少猜錯女人的心思。


    田碧海笑了,這一笑化開了一點距離感。「這有什麽難的?」


    他再次訝然,眉一挑道:「說說看,我很好奇。」


    她正欲開口,樓下忽然響起一陣鼓噪和歡唿,中斷了兩人的交談,他們同時走向樓梯口俯看,客廳所有的人皆聚攏成圈,將一名男子圍繞在中央;那名他仍然叫不出名字的堂兄弟牽起一名短發女子的手,喜形於色地昂首宣布:「我宋子賢,在此鄭重宣告,我就要和李安安小姐結婚了,一起共度未來,謝謝大家在此為我們祝福。」


    全體歡聲雷動,有人高喊來一記愛之吻,男女主角毫不忸怩,生動地表演出戀人間的深吻,獲得熱烈掌聲和安可起哄。


    原來如此。宋子赫一目了然。今晚的聚宴主要是為了歡慶宋子賢的婚訊,他的相親則是附加利益,可見那些堂親手足們對他多麽生分,事前一點訊息也不透露予他––不,他們是刻意的,讓他行色匆匆過來,缺少準備,工作一整天的疲倦多少會令他光采減失幾分,他不能老是成為焦點。


    他不以為然地哂笑,立即轉移焦點,看向身邊的田碧海,提醒她道:「田小姐,你話還沒說完。」


    田碧海看熱鬧看得相當入神,注意力慢慢移迴他身上,不假思索開口:「喔,有兩點。第一,這裏的男人沒有人比你更好看了。第二點,你的樣子很清楚在昭告––這世界是為我而轉動的。」


    她的聲線爽亮但稍低,不像一些年輕女性具有的清甜和嬌憨,所以說起話來特別有種確定力,沒有曖昧模糊的空間,反倒令他一時未能對她的評論及時迴應。他大概是發了怔,那張瓜子臉靠近他叫喚:


    「宋先生,叫開飯了,下去吧。」


    他趕緊迴過神,心裏微惱,鎮定笑指她腳邊的工具箱。「你是來––」


    「來吃飯的啊。」她坦言,接著聳聳肩解釋:「這房子的裝潢主要是我設計的。子俐昨天說書桌抽屜有點問題,我想既然要來一趟就順道替她看看,不是什麽大問題就不必差工人來處理了,子俐不太喜歡讓陌生人進出她的地方。」


    話說得清楚明朗,但怎麽看她都不會是子俐的閨中密友。他又多瞧了她幾眼;這個女人臉妝淡得若有似無,他甚至注意到她任由濃黑的眉在圓額上原始地舒展著,並未把眉身一些不馴服的細毛修齊,和他生活圈裏慣常見到、沒事就拿出小圓鏡把一張臉精雕細琢的女人大相逕庭。他調開視線,展現紳士風範地提起她的隨身工具箱。「我來。這東西挺沉的。」


    她倒沒拒絕,隨著他下樓進入已規畫好動線的飯廳。


    被安排在他的對角線入座後,田碧海似是立即忘記了他,非常投入這場飯局,與身旁的人有問有答,禮貌周到,偶爾也隨同舉杯敬酒祝福新人,眼神清明犀利,不時審視席間每一個人,每一眼都似在評打分數,卻不動聲色,抬眼碰巧與他相對時,她亦不羞怯閃避,直眼凝視他兩秒,再技巧性地滑開,明顯無意與他建立任何特殊關係。


    得不到青睞,他心情不受影響。他隨時皆能轉移目標取悅自己,時間漫長,純粹進食很無聊,左右的女客相繼與他搭訕,他積極迴應,以詼諧機敏的言語切入話題,以無與倫比的笑容作為陪襯,每一道探試有如按對了開關,得到的反應與暗示同往昔一樣熱烈;沒多久,他手心被巧妙塞進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便條紙,可惜號碼的主人姓名是熟悉的英文拚字,和他某個前女友相同,他立即興味索然,終止了遊戲。


    飯局過了一半,他有意無意望向田碧海,竟感到了一點失望。他連一個偶然的注目都得不到了––她已不在座位上,但外套還掛在椅背,大概去了洗手間。


    不知為何,這個女人乍看循規蹈矩,他卻體受到一股近似挑釁的張力潛伏在她那身低調的外衣裏;比如那一襲未加特殊剪裁的淡素衣裙簡直像是為上墳而穿的,她竟不避諱地參加今晚充滿歡慶調性的聚會,使她在那群極力令自己豔光四射的女人間成了反差;比如她挑這種時辰進行私人工作修繕,看似敬業,實則不很認真看待這起邀約,所以大剌剌弄出惱人聲響而麵無愧色;比如他和她素昧平生,卻敢對他出言不遜,完全缺乏社交矜持––


    「喂,哥兒們,」宋子俐突然擠身到他右側,打斷他的思緒,紅通通的麵頰透出幾分酒意,她噘嘴道:「別怪我不夠意思,我人情還是得做到底,這裏頭有沒有你稍微中意的?指點一下,我好去向那邊的大人稟報。」


    他環顧一遍飯廳裏的爭妍鬥豔,再斜瞅著宋子俐,一股惡戲念頭悄然萌芽,他煞有介事湊近她。「有。」


    「真的?」宋子俐喜出望外。「哪個?」


    「田碧海。」


    「什麽?」她一臉莫名。


    「就田碧海,那個來裝修的女人哪。」


    宋子俐失笑。「老兄,你搞錯了,名單裏沒有她––」


    「就是她。她也是你請來吃便飯的不是嗎?」


    「別鬧了你,我還不了解你啊––」


    他一本正經地看住她,聲量隻有她聽得到。「田––碧––海。聽清楚了嗎?要不要我大聲宣布,像宋子賢那樣?」他輕輕嗤笑兩聲,起身道:「去稟告吧!我去一趟洗手間。」


    他當然沒有進洗手間,他悄悄繞至田碧海座位後方,趁熱鬧提起她座椅下的工具箱,泰然自若地走出飯廳,向正在客廳收拾酒杯的幫傭招唿示意後,繼續走出大門,駐足在電梯前,他擎起工具箱掂了掂重量––這女人的兩手很有力道,對付男人不知會不會全數使上?


    他像完成一項秘密的惡作劇般忍不住痛快地笑了。這個夜晚沒有原先想像中的無趣呢。


    *


    田碧海將滿滿兩手從超市采購迴來的雜貨袋放在茶幾上,再走到落地窗前,用力拉開閉合了一整天的厚重布簾,讓涼風竄進悶滯的室內;陽台外已是濃濃夕色,街邊路燈相繼點亮。


    她靜靜佇立一會兒,揉揉酸麻的腕臂,吸一口氣,重新抱起那兩袋雜貨,走進客廳另一頭的廚房,把生鮮食材和日用品一一歸位,開始準備晚飯。


    「今天就煮……咖哩飯吧。」她輕快地決定。「還有羅宋湯。」


    她俐落地盛了鍋水先煮開,再拿出紅籮卜、馬鈴薯、蕃茄、洋蔥洗切,動作迅速但巧妙,轉身又從冰箱取出雞胸肉、牛腩準備切塊,嘴裏輕輕哼著歌,但隻聽得清楚一句––「best that you can do……」


    她喜歡作菜,不為了滿足食欲,她其實吃得極少,純粹是為了過程的自由寫意,每一個步驟都可以像輕歌漫舞,毫不費力,結果常充滿驚喜,多麽美妙!加上如果能取悅別人的味蕾,那真是一樁難以言喻的幸福;但取悅這迴事,總是無法盡如人意,尤其當你無法確知對方的心念時,取悅有時就成了煎熬。


    當她將冒著熱氣的飯、湯端上桌時,背後的冰箱門猛然被用力打開,往下瞧,一雙雪白的赤腳出現在黑色地磚上,田碧海嘴角慢慢漾開微笑,對門後拿了瓶礦泉水猛向嘴裏灌的年輕女人道:「別喝太多,開飯了。」


    年輕女人和田碧海一樣一頭長發,半邊臉被黑發遮蔽,另一半敞露的麵頰蒼白暗澹,但五官極為鮮明,大眼濃睫高鼻,顯然具有部分西洋血統,上下兩件式睡衣仍掩不住美好的身段。


    女人默不作聲地走到桌邊坐下,表情漠然盯著香氣四溢的晚膳。


    田碧海將淋上咖哩湯汁的白飯端到女人麵前,附上湯匙,輕聲說:「你最愛吃的。餓了吧?對不起,我今天來得比較晚。」


    女人沒有反應,但順從地舀了一匙咖哩送進嘴裏,緩慢吞下;田碧海見狀相當高興,也為自己盛了一盤,陪著女人進膳。


    「今天畫了些什麽?」她小心翼翼地問。


    女人不說話,樣子是聽若未聞。


    「都在休息嗎?」


    女人保持沉默。


    「休息也好。不過白天盡量讓太陽光進來,對健康有幫助。」


    女人睞她一眼,像是在責備她失言。


    「喔。」她立即恍悟道:「這裏是舊樓,彼此靠得太近,如果你在意鄰居的話,我們可以再搬,唔,最好是市郊些,空氣好,租大一點的房子,也許你可以嚐試散散步、曬曬太陽––」


    「……」女人把湯匙用力擱下,發出簡潔有力的答案。


    田碧海頓住,不再接續這個話題,平靜地為女人盛碗熱湯。


    兩人保持無言好半晌,女人不很熱中地吃了幾口飯,突然正眼凝視她。「你替我打聽到了嗎?」許是久未開口,聲帶有些沙啞。「有沒有看見他?」


    「……」


    「看見了嗎?碧海?」女人追問,原本冰冷的大眼燃起一簇焰苗。


    「看見了。」她直言,她從不瞞她。「大部分在他公司附近那家餐廳。」


    「他好嗎?」


    「沒什麽不好。」


    「和誰在一起?」


    「我沒看到。」


    「聽說了嗎?」


    「我不清楚……好像是原來那個。」


    女人神色加倍憂傷,頹唐地垂下雙肩,低頭停止進食。


    田碧海放下湯匙,推開椅子,站在女人身前,兩手包覆住女人的麵頰,像哄慰孩子般甜笑輕語:「不要擔心。你是我在世上最重要的人,隻要能讓你開心的事,我一定去做。但答應我,對自己好一點,平靜下來,身體才好得快。」


    「會好嗎?」女人闔上眼,眼角一顆淚珠順著高挺的鼻梁滑下。「我怕好不了。」


    「會。你忘了?你比誰都堅強;而且,我會一直在這裏。」


    她展開堅定鼓勵的笑,女人將臉偎在她胸口,兩手扣住她的腰,緊緊的,彷佛能藉此得到源源不絕的力量。她輕撫女人的黑發,一遍又一遍,夜風吹來,拂過她的臉龐,將一抹稍縱即逝的哀傷和疲憊增添在她蹙起的眉頭。


    *


    田碧海揩去額上不斷滲出的汗液,不斷將小型椅櫃和屏風從左邊移至右邊,小倉庫內堆疊的家具差不多已清點完,依舊找不到她需求的窗花樣本。


    她停下來喘口氣,頭頂上的旋轉風扇並沒有太大實質作用;通風差,她得盡快完成工作。下巴一揚,正想喚外頭顧店的助理進來援一臂之力,助理拔尖的嗓音已先她而起––


    「田小姐!有客人找!」


    她深深歎了口氣,新來的助理已工作了三個多月,仍然未能上手,遇到棘手的案子很少想方設法先一步處理,若她正好在店內,總一古腦兒推給她接手。


    她拍去衣褲上沾抹到的塵埃,重新束好鬆亂的長發,推開半掩的倉庫門,走進燈照明亮的店麵展示廳,一名身材頎長的年輕男人正彎腰俯視家飾櫃上的銅製小擺設,助理小苗一旁呆杵著,一句介紹詞也迸不出。


    她走近小苗,投射出責備的眼神;小苗視而未見,緊盯著男人的一舉一動不放。田碧海微惱,清清喉嚨叫喚:「小苗。」


    小苗嚇了一跳,趕緊道:「田小姐來啦!客人找你。」


    男人直起身,偏頭望向她,對她粲然一笑。「嗨!碧海。」


    她楞了楞,幾秒內快速正色以對,掩飾內心的疑惑和訝異。「嗨!你好。宋先生,怎麽有興趣光臨小店了?」


    宋子赫一逕帶笑,那笑容一牽動,出色的五官更加亮眼;他似乎明白這一點優勢,總不吝惜隨時隨地送出笑容。


    他高舉手上的工具箱。「你忘了這個。」


    「喔。」她順手接過,心中並未釋疑。「謝謝。我記得子俐說在家裏遍尋不著,怎麽就找到了?還麻煩你過來一趟。」


    「不麻煩。剛下班,順道經過這裏,替她跑一趟無妨。」這一點他倒沒扯謊,他的確是順道經過,不巧在車裏接到在公司被攔截一整天的鄧欣的電話,他將車停在路邊,極有耐性地聽完她的埋怨、委屈和失控的哀泣,萬分無奈地安撫她後,戀情走味的索然襲上心頭,結束關係的念頭悄然萌生;他隨意抬起頭,正好迎視一塊咖啡色底白色字體的木作家具坊招牌,想起子俐告訴過他有關田碧海的訊息,也想起被遺忘在後車廂好一段時日的工具箱,幾乎沒有多加猶豫,便登門拜訪了。直覺告訴他,這女人很不一樣,可以帶給他不同於以往的情趣。


    「其實找不到也不要緊,店裏還有另一副備用。」田碧海一句話就消解了他的人情債。


    「沒想到我做了件多餘的事。」他攤攤手,再走近她一點,好整以暇地端詳她。


    「哪裏。還是很謝謝你。」她迴身對持續發呆的助理吩咐:「小苗,泡杯茶來。」


    她今天同樣簡素,上衣是類似的白色窄版襯衫,下身是深棕卡其七分褲,著同色包鞋,褲裝使她顯得更清瘦,腰身更薄,麵頰渲紅帶點晶亮,那應該是汗水的作用,而非腮紅,就算有薄施脂粉也被她的汗液消融了;她身上散發出工作後的熱度和甘洌的體味,近似橙橘香,抬高的下巴有一塊拇指大小的烏漬;他隻考慮了一秒,便伸手替她抹擦。「沾到髒東西了。」


    她陡然後退一小步,掩住下巴,神色戒備,但很快意識到失禮,勉強笑應:「喔,我剛才在搬東西。」


    他得意地暗笑,抬眼打量店內裝設。


    店坪並不大,樓上樓下大概隻有三十多坪,非常利用空間地擺設了各式家具,特點是全是手工木作單品,綴飾以複古陶片或雕花,充滿了樸拙的古趣和溫暖的鄉村風味;家飾品多半是陶製或銅製,中西皆有,磨製成仿古舊風,可愛而富巧思,有些可能真是古玩店蒐羅來的。綜觀產品調性,和田碧海整體予人的印象算是契合。


    他接過小苗端來的熱茶,稍啜一口道:「店裏有哪些營業項目?」


    「除了店裏現成的家具,我們還接受訂製,但僅限於我們有的實木料,比方說鬆木、柚木、櫸木這類。另外,我們也接室內裝潢,用材以我們的風格為主,客人自行設計或全交給我們處理都可以。」她公式化說完,也公式化靜候一旁,表情沒有多餘的情分。


    他聽罷,注視著她,也學她一本正經:「那麽,六十多坪的個人空間,隻需要一間臥室、一間書房兼視廳室,一間衛浴,如何用這些木料打造出和鄉村風不一樣的格調呢?」


    她轉動眼眸,客氣地問:「是宋先生使用的麽?」


    他舉杯,但笑不語。


    「讓我來猜猜。」她手支著額角,認真思索的模樣。「你現在住的地方,裝潢用料應該多半是大理石、洞石、板岩、烤漆玻璃、不鏽鋼、鐵刀木、少數地毯、造型皮沙發、數位控製係統這一類吧?」


    「聰明的碧海,你有雙透視眼。」他眨了眨眼,滿臉激賞。


    「那很抱歉,我們這家店恐怕沒辦法提供宋先生的需求。」


    「你這是……拒絕的意思?」他可真開了眼界。


    她語帶歉意,眼裏卻全是戒慎。這女人在和他之間張起了一層某種無法言喻的隔膜;這真讓他想不通,他一向是普遍性友善的、不拘小節的,且從不擺譜,即使和辦公室的清潔大嬸也能毫無困難地閑話家常,怎麽就隻有她令他原地踏步呢?如果不是天性使然,那就是刻意。但兩人素昧平生,又為何刻意?


    「倒不是。但裝潢這件事,最好不要心血來潮,否則天天張眼就看見不符合自己需求的景象,很難開心得起來。」


    「需求是可以改變的,你不願幫個忙嗎?看在子俐的份上?」他看看表。「這樣吧,我們可以約個時間好好談談––」


    「宋先生隻是想請我吃頓飯嗎?」她幹脆提問。


    他詫異地吞咽下一大口熱茶,咽喉險些燙著。這句話在他的獵豔史中不是沒聽過,隻不過伴隨的是柔媚的語氣、暗示的眼神,而非有如戲院售票小姐的硬邦邦口吻––「幾張?看哪一場?」


    「嗯?」他示意她再說一遍。


    「如果隻是吃頓飯,宋先生可以明說,不必大費周章照顧我們的生意,我想這樣對我們雙方麵都好。」她雙手交握在前方,微微欠身,儀態可比應付奧客的好脾氣空中小姐。


    他以爆笑接替了迴答。明知有失分寸,仍忍不住打從肚裏直冒笑氣。田碧海比想像中的有趣,雖然此刻她的表情實在不算有趣,他看得出來她正在努力抑製被惹毛的慍火。


    「你是在鼓勵我不必太含蓄麽?」他終於止住了笑,笑過後直感到通體舒暢,工作一天的倦怠全給驅散了。


    「我是在建議您,錢應該花在刀口上。」她的語調有些失準。


    「那好吧。請問田小姐是否願意賞臉和在下吃頓晚飯?」


    「……這不太妥當,宋先生找錯對象了。」她表情已失穩。


    她的答案一如他所料,他卻一點也不覺得踢到鐵板。他兩手抱胸,趨前瞧著她足足有十秒之久,毫不掩藏他的興味盎然。她直立不動,那雙眸子漸趨冷淡,連客套也消失了,而他非但不以為忤,還意猶未盡說道:「是不是找錯對象,應該我自己最清楚,後會有期。」


    直到宋子赫走出店門,她才鬆頹僵直的背脊,張開握緊的拳頭,低頭一看,手心裏全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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