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渾身上下濕淋淋的高黎, 顧直沒有接著嗬斥, 反而是叫人:“搬一把椅子請高縣令坐下來慢慢地說話。”那些差役們都是手腳麻利的人,立刻搬來一張椅子很貼心的把椅子放在炭火盆邊上,還奉上了熱熱的生薑紅茶給高黎驅寒。接著一個差役端著個盤子進來,裏麵放著一件嶄新的棉布袍子。雖然不是綾羅綢緞可是漿洗得幹幹淨淨的,叫人覺得暖和和的。


    高黎詫異的看著那個袍子, 一時間臉上不在意都不見了,他驚訝的看著顧直。誰知顧直一門心思的看案子上的公文根本不理會他。這個時候錢師爺進來, 把手上的公文遞給了顧直, 對著傻傻發呆的高黎說:“本來, 按著大人的性子你怠政懶政,早就該把你的官職給撤了,一個本子上去彈劾你。沒準這個時候你已經被押解到了京城問罪了。可是大人仔細查了你這年的履曆和政績,你本來也是個能幹的,怎麽在縣令的位子上卻是一幹十年。竟然一點長進沒有。但是政績考核卻是從優異成了尚可了?這衣裳是你的家人送來的。當時那些饑民已經闖進了城內。你就算是不管那些百姓的死活,也要想想你的妻子和孩子都在縣衙後麵呢。他們婦孺幼兒被傷害了可怎麽辦?”


    錢師爺打量著高黎,這個人的履曆前半段還真是十年寒窗,一舉成名標準劇情。誰知她當年第十名進士出身竟然沒能進翰林院。卻被放在了一個小縣做了縣丞。在那個半死不活的小縣城高黎一幹就是五年。也從一個縣丞到了縣令。本來一個偏僻, 人口少, 田地貧瘠的小縣城竟然也成了富庶的地方,地方上安居樂業, 工商業發達。


    憑著這個政績, 按理說怎麽也該升一升了。誰知高黎卻被調到一個更窮, 更偏器的地方。那個地方蠻夷雜處, 土匪為患,連著賦稅都收不起來,上一任縣令到任一個月幹脆是跑了。就是這個高黎,在那個地方三年,竟然平定了匪患,殺掉了作惡的土司。那些蠻族都歸順教化,高黎在縣城和各地都建了學堂。那個地方也從此之後安定下來,水路暢通商業發達。


    這十多年高黎盡管是政績卓越,可惜總是兜兜轉轉的,好容易一次剛升了做僉事,沒多久就被降職,仍舊是打迴原形了。不過高黎在任上還算是清廉,也不肯多收火耗銀子。這不過他現在也不肯多辦事了。錢師爺在官場混了多少年了,知道這是高黎沒靠山,不會巴結。因此才不能升遷,也就心灰意冷了。


    聽著錢師爺的話高黎的臉上露出來些淒然之色,苦澀的說:“我還能如何。我如今已經是心如死灰了!我知道我對不住自己的妻子孩子。他們跟著我到處輾轉,沒一天安穩舒心的日子。以前我一顆心都在政務上,從小我也是讀聖賢書,心裏有抱負的人。我立誌要做個安國安民的好臣子。可惜,我努力了十年換來了什麽?我為了修路,我為了帶著軍民抵抗漫堤的洪水扔下了生病的孩子。等著洪水退了,田地和城郭保住了但是我的孩子卻沒了。”說著高黎的眼睛變得亮閃閃的。


    “我知道,你因為成功地擋住了那場洪水,被提拔做了僉事。”顧直忽然抬起頭看著高黎。


    “那是因為知府甄似道臨陣逃脫,他們為了堵上我的嘴才把我調任通州僉事。那個甄似道倒是一下子升了湖北糧道,還得了朝廷的嘉獎。如今北靜王親筆寫的誇讚他一心為民的匾額還在甄似道的正堂上掛著呢。我麽,一個泥腿子出身,隻知道幹活,不會拍馬不會送錢,不會幫著他們撈錢的傻子,最後還不是做了半年的僉事就被人灰溜溜的趕迴來了?”說著高黎自嘲的笑笑,顧直和錢師爺都沉默起來。看樣子是是官場上的不公和潛規吧高黎身上的那點銳氣給消磨掉了。


    “可是你也不能如此自暴自棄。身為一方父母官嗎,怎麽能扔下百姓不管呢?”顧直還是不讚成高黎的消極態度。在其位謀其政,不相幹了就幹脆辭職迴家不要草菅人命。誰知高黎忽然變得尖酸起來,他直直的看著顧直:“顧大人,我想你是科舉出身,一個貧寒的農家孩子能到了今天這一步你知道多少。你別和我說你也是貧寒人家的子弟。你根本不知道真正的貧寒人家子弟都遇到了什麽。我沒有一個五代列侯的老師,也沒富貴易妻,發達了就扔下自己的結發妻子另外娶了自己老師的千金。我沒有你這樣的好機遇,你可以說我怠政務,但是沒資格批評我不努力!”


    顧直被高黎的話的說的哭笑不得,錢師爺忙著出來幫著高黎分辨:“大人可不是你說的那樣。你覺得憑著林大人的口碑和操守他是為自己學生謀私的人嗎?而且顧大人的婚事可是……”


    “好了,你和他說這些都時白費功夫。這位高縣令隻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你叫不醒裝睡的人。他既然認定了我是靠著嶽父的裙帶關係得來了今天的職位,你那就好好地看著,看我是如何行事的。既然你一肚子的委屈了,看樣子是天下萬民都是對不起你了。既然如此叫高縣令迴去。叫他接著去怨天尤人。隻是這個縣令他是不能做了。對了城隍廟少了廟祝,你既然那麽相信鬼神,就去哪裏吧!”顧直也不理會高黎,一甩袖子,端著茶杯的=自顧喝茶了。


    高黎這個人怕是被現實打磨的灰心喪誌。其實顧直本來想著若是他能醒悟過來,未嚐不可曆練提拔。誰知這個人自己走上了魔道,顧直也無能為力了。


    高黎剛才的一番倨傲諷刺忽然沒了,他傻傻的看著顧直,半天才擠出來一句:“你,好,我等著看你如何施展自己的報複。那個付德龍樹大根深,你要是敢拿下他,我就徹底服了你。不管你叫我幹什麽,我都沒一句含糊的。”


    顧直抬眼看看高黎,放下手上的茶杯對著錢師爺說:“高縣令太辛苦了嗎,我特別準了他假期,這三個月巴城縣一切政務都交給縣丞去暫時代理。你迴家好好地休息幾天,趁著年輕再生個孩子吧。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說著顧直一擺手,錢師爺忙著拉著高黎出去了:“你還發什麽呆呢,既然是大人準了你的休假你就好好地迴去。你家裏的事情大人都知道了。你就哪一個兒子,還不幸夭折。大人特別準你迴家去……”


    錢師爺的聲音慢慢地遠去了,顧直眉頭越皺越緊。剛才錢師爺拿來的是應大忠的批示,前天還慷慨陳詞表示要一起上書向皇帝揭露付德龍,和江南不少官員貪腐罪行的應大忠竟然風向突變,不同意顧直將付德龍撤職查辦,接著追查的意見。


    這風向還真是變了。顧直無奈的捏捏鼻梁子,長長的歎息一聲。看樣子自己還是天真了。居然認為應大忠就算是不和自己站在一起,也不會拖後腿,甚至是站在甄家一邊。誰知應大忠竟然毫無預料的轉變,叫顧直有些措手不及。自己隻是右布政使,主導權還在左布政使應大忠的手上,為了付德龍的事情和應大忠鬧翻了,就算是自己獨自上折子,請皇帝徹查江南官場貪腐。可是到底是和左布政使撕破臉,今後的一切政務都要受到阻礙。一個付德龍不算什麽,顧直最主要的目的是肅清江南的貪腐風氣。


    和應大忠現在鬧翻了,不亞於是殺敵八百,自損一千。


    正在顧直為難的時候,忽然底下人的人來報:“左布政使,按察使畢方,都指揮使楊成虎來拜大人。”這個時候他們全來了,顧直精神一振,他知道真正的戰鬥開始了。


    四個人分了賓主坐下來,應大忠開門見山也沒廢話,直接說出他們來的主題:“現在底下的議論的很多,那個付德龍雖然是可恨,但是也有些不得已的地方。太倉那邊土地肥沃不假,但是那些田地多半是被豪門占有了。他們不用納糧交稅,因此地方上的百姓賦稅負擔就重些。有的人說付德龍橫征暴斂可是他家裏不是也沒抄出來很多銀子嗎。更新庫容也是朝廷的命令,那些糧食在庫房裏麵存放三年,自己都腐化成灰了。要說是付德龍自己私自賣了國庫的糧食,也是冤枉了。不如我們好好地調查一下。江南也不是咱們一個行省是這樣。這是通病。我們不能叫一個太倉縣背全部的鍋。”


    沒想到一向是不給人不善言辭印象的應大忠竟然也有巧舌如簧的時候,聽著他語重心長,一臉悲憫的為付德龍開脫,顧直忽然生出個奇怪的念頭,在場的這幾個人到底是長著幾張麵孔呢?


    顧直沒直接和應大忠對抗,反而是轉過頭,問提刑按察司畢方:“畢大人看呢。你管著刑名訴訟。付德龍和他的一幹人等竟然有戕害人命的事情。這個事情——”


    “這個事情肯定要查清。不管是什麽身份,殺人害命就要承擔刑責。我身為朝廷挺行按察司,這是分內之事。但是那個案卷我看了,證據不是很充足。我想著這件事顧大人是親自經辦的,肯定很重視。因此親自看著他們提審了幾個涉案的嫌犯。要說是付德龍真的涉案,還不能坐實。這個麽,還要慢慢地調查一下。”畢方垂著眼皮,臉上沒什麽表情。


    這是來和自己打擂台了?!顧直一挑眉毛,心裏一股暗火要冒出來了。沒等著顧直發作起來,倒是楊成虎先打斷了顧直:“哎呀,怎麽屋子裏這樣冷?快點拿了炭火來添上。其實按著兄弟我的看法,什麽難處啊,什麽沒有確實證據啊。這個事情很簡單——查啊!咱們都是肉體凡胎的,也不是神仙,哪能知道那些秘密的事情。不如顧大人上書皇上,容許咱們慢慢地查清楚了。至於底下的官員為付德龍喊冤抱不平的,依著我看,不如叫了那些底下的官員來,大家一起說說看。”


    等著底下的人端著炭火進來的時候,剛才還在劍拔弩張的四個人又已經是一團和氣了。


    京城不江南冷得多了,林如海正站在書房的廊簷下看著今年第二場雪,就見著家人來報:“賈家的二老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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