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兒你不知道,你與你阿娘生的多像啊?!除了穿著差了些,那小模樣兒跟你阿娘小時候一模一樣……」她低頭拭淚。「連我隻瞧你一眼,都要忍不住落淚,何況你阿娘。後來我實在忍不住,便花了銀子辦了路引子,假托掙些養老錢,央了個商隊跟著去了邊陲……輾轉見到了你阿娘與你阿爹……」


    初春天色暗的早,不知不覺間,暮色四合,房裏對坐的人影便帶了些模糊之意,像影在黑暗裏與黑暗漸漸的融為了一體,坐的久了,幾疑是夢裏的場景,夢裏的故事,總透著不真實。


    周氏的思緒還沉浸在數年前她到達邊陲的情景。


    邊陲寒苦已是眾所周知,周氏走的時候是初春,到的時候卻已經是初秋了。初秋時節,上京城中正是萬物豐收,貨品繁雜,人有餘錢之時。每年這個時節,各種時令吃食多到數不勝數,當年的兩位小郡主還未嫁時,每日收到的帖子都有厚厚一摞,所要煩惱的不過是今日要赴哪家貴女的邀約。


    眼前觸目風卷沙塵,邈遠蒼涼,從處處滴翠的青山綠水間一路走來,到得黃莽莽一片的邊陲,來往之人要麽穿著厚厚的皮毛,要麽衣衫單薄襤褸,遇見的女子比是麵頰赤紅,粗手長腳,男子顴骨高聳,指節粗大,透著操勞之後的疲憊,周氏其實已經預見到了義安郡主的模樣。


    隻是,她仍不願意相信。


    其實流放之人到了邊陲,除了每個月要固定到府衙報道之外,也並非是囚在牢裏不得行動,而是在地方政府指定的田地耕種勞作,繳納高昂賦稅,隻留糊口之食,有時候連糊口之食也不夠。


    周氏到達之後,便使了些銀錢,輾轉打聽到了容紹的耕作之處,又雇了輛騾車,直行了一日才到達容紹與蕭怡容身之處。


    她到的時候已近傍晚,夕陽下三五戶人家隔的不遠,皆是低矮的土坯房,半人高的院牆,想是家徒四壁,倒沒什麽可偷的,因此院牆也壘的並不高,顯然並非為著防賊而建。趴在自家牆頭,便能將鄰人院裏的風景一覽無餘。各家房前屋後還有菜畦,又植著棗樹杏樹之類耐旱的樹種,不多,各家約莫兩三棵。


    她敲了第一家院子,出來個約莫七八歲的小郎君,衣著破爛,卻極為整潔,難掩一臉好奇:「你找誰?」


    這孩子要比她家的大姐兒還要大著幾歲,隻是麵容消瘦,想來營養不良之故。容紹與郡主自然不可能有這麽大的兒子,她彎腰去問:「小郎君,你可知道容大郎家住哪裏?」


    容紹兄弟姐妹皆無,唯有他一個人。自康王爺將他接進王府,容氏便改嫁了,一年之後生產血崩,母子皆亡。故他便是大郎。


    那小郎君一笑:「你找容叔?我帶你去。」他輕手輕腳掩了大門,小手指虛掩在唇上,「別吵著我阿爹睡覺。」帶著她到得第三戶人家,輕輕敲門,「容叔,有人找……」


    院子裏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周氏聽得這聲音,目中已經有了酸意,院門打開,果然不出所料是義安郡主。隻是眼前的婦人卻又不是她記憶之中的義安郡主。


    記憶之中的她是明媚的少女,溫婉幸福的少婦,膚如凝脂,纖手如玉,眼前的婦人卻容顏憔悴滄桑,隻眉眼間還有舊日熟悉的影子。


    看到她,婦人似乎呆了一下,揉了下眼睛又去瞧,這下更傻了,「奶娘?奶娘?!」


    隻因當時太過震憾,眼前之人與記憶之中的模樣相差太遠,許久之後哪怕到了今天,她也無法忘記……


    邊陲寒苦,況容紹與蕭怡二人乃是孤身離京。府中奴仆宮裏出來的又迴去了,雇傭來的早被解散,記錄在冊的老奴被官家發賣,蕭怡自小萬千寵愛,臨了身邊連個服侍的人都沒有,事事親為,若非容紹體貼,擔下大半,洗衣煮飯比蕭怡還要來得熟練。


    周氏見到她的時候,當時便抱著她大哭:「若是王爺王妃看到郡主這樣兒,可怎麽辦才好啊? 」


    不過相較於她的激動,蕭怡卻要平靜許多,還笑著安慰她:「我父王母妃要是見到我什麽都會做了,豈不要誇我能幹」隻不過如是說著,眼角卻又有淚滴下,又忙拉著她問:「奶娘可見過大姐兒了?她可好?」許是忽想起她這般無緣無故跑到邊陲來,除了女兒再無旁事,直嚇的聲音都抖起來了:「大姐兒……可是大姐兒出事了?」


    不然奶娘緣何數千裏路無塵仆仆跋涉而來


    「大姐兒好好的,郡主別擔心!」


    待聽得女兒無事,她這才鬆了口氣,明顯放鬆了下來,拉著周氏的手笑:「難道是奶娘想我了?所以跑來看我?」


    車夫將周氏帶來的東西皆搬了進去,又結了路費走了,那帶路的小郎君也迴去了,關起院門來,二人才說近況。


    周氏打量那低矮狹小的屋子,處處可見生活艱辛的痕跡。被褥衣衫,皆為粗葛布。便是房裏擺著的粗瓷碗也有缺口,很難想象她自小看大的嬌生慣養的小郡主居然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下……越看她便越心酸,眼淚止不住往下掉。


    反是蕭怡對這樣的環境似乎已經適應,隻對奶娘遠道而來,家中寒陋,不能好生招待她而心懷歉意。


    周大娘抹淚,又對林碧落道:你阿娘後來總說,還好將你送出去了,倒比跟著她在邊陲受苦的好。她雖然思念你的厲害,但總是寬慰自己,幸虧當初將你送了出去,才能在上京城裏安然活著。不然,流放路上,數千裏奔波,時常風餐露宿,辛苦非常,你尚未滿月,哪裏經得起風霜之苦?怕是連小命也要丟在路上了……


    聽得你在林家過得好,她反複問我你長什麽模樣,有沒有說什麽話,身量有多高,穿著什麽,笑起來可不可愛……


    便是你阿爹從田裏勞作迴來,見到了我,張口一句便是問你可安好……他大約是以為你出了什麽意外,我才跑到邊陲去報信,問起你來時,整個人都有點顫抖了……


    ……


    林碧落從來不知道,原來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人這樣記掛著她,每日拿她當一天之中最重要的話題,無數次提起。


    吃飯時提起,睡覺時提起,忙了想想,閑暇時更要想一想……


    據說,猜測她有多高,長的什麽模樣,又或者做了什麽,乃是容紹與蕭怡一天之中最大的樂趣。


    ……


    暗夜的巷子裏,有人家門首外的氣死風燈發出微弱的光,姐弟倆走的很慢。上京城似乎從來就沒有闃然無聲的時候,哪怕夜半也有熱鬧的去處。這座城池處處透著盛世繁華,這一霎那林碧落卻忽然想到,也許,對於從小在上京城錦繡之地長大的她的親爹與親娘來說,無論是上京城還是邊陲之地,隻要他們在一起,便是整個世界……


    林楠就跟著她身邊,悄悄側頭去打量阿姐,但見她並無多少痛苦之意,反有如釋重負之感。他還當知道真相之後,她會痛苦流淚,會有什麽想法,哪知她似感受到了他的打量,側頭一笑:「阿弟,你以後……還當我是阿姐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鳳凰窩市井 卷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清風拂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清風拂麵並收藏鳳凰窩市井 卷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