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說饑則附,飽則颶,燠則趨,寒則棄,人情能患也。大抵說的是這凡間之人,窮困饑餓則投靠他人,吃飽了也就遠走高飛了,富貴了的就巴結,貧困了的就鄙棄,多有嫌貧愛富趨炎附勢之本性。


    史記亦有雲,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民間也有說,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這高履行本就是個仗勢欺人的貨色,平素張揚跋扈,多靠其父高士廉之勢,然父親猝然病逝,對於高履行而言,無異於靠山坍塌,今後縱使能夠世襲個申國公,又如何能再攀高位?


    他本是幽州都督,尚東陽公主,封駙馬都尉,高句麗之戰後,奪了些許軍功,調迴長安,當了個戶部侍郎,憑著父輩的光耀,加了銀青光祿大夫,正打算更上一層樓,不想父親溘然長逝,他又豈能安坐於榻。


    其人雖浪蕩無形,然本性至孝,又對徐真恨之入骨,一時無法釋懷,遂將父親之死,怪罪於徐真所獻之橘,到了東宮,竟是想通過太子,到聖上麵前告徐真的禦狀,控訴徐真在橘中下毒!


    李治聽其言語,也是嚇出一身冷汗來,若徐真所獻橘中果是有毒,其欲所害者非高士廉,而是當今聖上了啊!


    因為這橘子本該是獻給聖上的,聖上隻是轉賜給了高士廉而已!


    茲事體大,李治也不敢擅作主張,連忙將長孫無忌和慕容寒竹都召入府中,慕容寒竹冷哼一聲,當即反駁。


    “殿下,徐真雖日益勢大,然事不可操之過急,徐真乃聖上門生,親手栽培,他一身榮耀盡皆聖上所賜,又怎會毒害聖上?若將此事報將上去,聖上反而覺著有人想要陷害徐真,到時反讓徐真更加受寵則已!”


    長孫無忌聞言也是頻頻點頭,慕容寒竹片刻之間就洞察事情利弊,可謂機敏過人,又敢當機立斷,極力否決,當真有王佐之才!


    李治算是豁然開朗,又是後怕不已,若非請了二位謀士過來,他還真就聽了高履行的話,親自陪著他去大理寺了!


    既是如此,李治也就想著將高履行打發迴去,免得招人閑話,長孫無忌卻開口道:“殿下,雖不能明目張膽到大理寺,但可以這般這般…”


    李治和慕容寒竹聽了長孫無忌之言,心頭暗驚,果然薑是老的辣!


    高履行悄悄離開了東宮,一如他悄悄地來。


    其父高士廉乃聖文德長孫皇後的舅舅,當年力助聖上發動玄武門之事,被封為侍中,義興郡公,而後又任吏部尚書,進封許國公,加封同中書門下三品,到了貞觀十二年,改封申國公,世襲申州刺史,才沒多久又升任尚書右仆射,十九年,聖上禦駕親征高句麗,高士廉任太子太傅,輔佐皇太子監國,可謂國之股肱。


    聖上驟聞噩耗,悲痛不能自已,欲親臨高府哭靈,房玄齡收到消息,慌忙來勸,固言聖上大病初愈,不可傷懷,執意諫阻,聖上卻說:“高公與我並非隻是君臣,還是我的故舊姻親,又豈能聞其喪而不往哭之!公勿複言!”


    聖上言畢,率左右出了興安門,就要往高府去。


    長孫無忌正在高府靈堂吊唁,聽聞聖上要禦駕親臨,慌忙停了哭泣,出門攔住禦駕,勸諫道。


    “陛下正在服用金丹,需遵照方子之說,不得哭喪,奈何不為宗廟蒼生而自重龍體!再者,舅舅臨終有遺言,深不欲因己之故去,而讓陛下屈駕前來。”


    聖上哪裏肯聽長孫無忌的勸告,固執著要入靈堂去哭喪,長孫無忌無可奈何,值得俯臥於道中,流涕執意諫阻,聖上這才返迴了東苑,麵南而哭,涕下如雨。


    及靈柩出了橫橋,聖上又登上長安舊城西北樓,遙望著靈柩失聲痛哭起來,國民與群臣有感於聖上恩義,聞者無不落淚。


    聖上懷念高士廉之忠義,追贈司徒、並州都督,諡號文獻,陪葬昭陵。


    高履行自此閉門不出,絕食守喪,仁孝聞達長安,知者無不唏噓,聖上又命人持手諭敦喻曰:古人立孝,毀不滅身,聞卿絕粒,殊乖大體,幸抑摧裂之情,割傷生之累。


    由是起為衛尉卿,進加金紫光祿大夫,襲爵申國公,高履行自是謝恩,卻難掩不滿怨憤。


    侍郎迴報,聖上多有不解,不知高履行為何會心存不滿,遂命近人多多打探。


    待得幾日,坊間即傳出風聲,聲稱高士廉並非病故,乃因誤食了毒物,言之鑿鑿,讓人不得不信服。


    聖上得了消息,連忙派了幾名千牛到坊間去打探,竟聽說高士廉是吃了禦賜的橘子才中毒身亡的!


    李世民固然不信徐真會在橘子中下毒,然流言四起,於徐真而言並非好事,有感於自己身體越發不濟,朝堂有心之人蠢蠢欲動,李世民心生芥蒂,不得不重新考量對徐真的態度,否則待自己離開,徐真又如何能夠支撐李治的繼位?


    李世民破格起用徐真,就是為了防止老臣把持李治之心,如今高士廉新故,就有人拿徐真大做文章,不得不讓李世民警惕起來。


    果不其然,七日之後的朝議,言官們幾乎一致彈劾徐真,更有甚者還提議讓三司介入,徹底清查此事,還民眾一個真相,免得朝堂受人誹謗和詆毀。


    有剛正固守之輩,甚至當堂指謫徐真為祆教妖人,不恪守正統,反裝神弄鬼,李世民難得上朝議事,卻被這樁事情弄得焦頭爛額,心情自然不能暢快,將徐真召喚出來問道。


    “徐卿對此事可有看法?”


    徐真心頭輕歎,他本是個混吃等死的坊間武侯,若非因緣際會遇到了李明達,也不會一路艱辛,成就今日之高位,他知道李世民這個皇帝不好當,也體諒陛下之難處。


    在這一刻,他差點就脫口而出,既然你們都覺得我徐真不好,那老子就撂挑子不幹了!


    然而如今坊間之人都在謠傳,說他獻上了毒橘,想要謀害聖上,卻陰差陽錯將高士廉給害死了。


    徐真在民間有著極高的聲望,因為他本是無知小民,出身於草根,民間有誌之士,幾乎都將徐真當成偶像,他的經曆已經成為民間的傳奇與佳話。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此事自有幕後之人在推波助瀾,而且敢將聖上卷入其中,必定所圖甚大,又豈是他們所能胡亂揣測的。


    若是以前,魏征等一幫諍臣,三天兩頭就把李世民罵一頓,但都是公然在朝堂之上硬諫,背地裏誰都不敢有小動作,但有圖謀不軌者,李世民是果斷格殺的。


    可如今,李世民身體越來越不濟,朝政都交給了皇太子李治,為了順利交割政權,李世民不得不對這等暗流湧動的風波睜眼閉眼。


    想通了這些之後,徐真也就釋然了,他遲疑了一會,而後緩緩開口道:“陛下,臣本是坊間一名不入流的武侯,胸無大誌,每日巡視,還能看看街坊上的俊俏小娘子,這般的日子也就夠了。”


    說到此處,徐真不由苦澀一笑,咬了咬牙,繼而說道:“然而宿命弄人,給了我為國征戰的機會,這兩年多來,臣曆經大小一百三十餘戰,出生入死,身上留傷三十二處,別人皆以為我隻是小人得誌,又有何人能體會臣與生死一線之際掙紮之痛楚?”


    徐真此番話語發自肺腑,不是控訴,卻勝似控訴,李勣等武將們心頭激蕩,這何嚐不是他們的心聲?


    文官卻一個個慍怒不已,這不是在罵文官不懂體恤武將,使得武將們在戰場上為國出生入死,迴了朝堂還要受到諸般傾軋打壓麽!


    李世民也是出身戎馬,前半生多與武將打交道,自然清楚徐真之言並非虛張誇大,念及徐真為自己擋死,胸口難免堵得慌。


    徐真也不想太過牢騷,點到即止,隨後終於跪於朝堂,請辭道:“某本隻想著為國征戰,守家衛國,開疆拓土,若有人不能相容,徐真就此請辭,卸甲歸去也就罷了!”


    徐真此言一出,堂上頓時一片嘩然!


    武將多有驚愕惋惜,文官們卻一個個心頭暗喜,然而諸如李勣等老人,卻不由直搖頭,對徐真頗為失望,到底是年輕了一些,朝堂之上,哪個不是苦苦掙紮,如此真性,到頭來也隻能像蕭瑀那般,草草收場而已。


    李世民也沒想到徐真會做出這樣的抉擇來,小小挫折都經受不住,今後又如何能夠獨當一麵,成為李治的棟梁和支柱?


    他本有意保全徐真,隻是想做個樣子,讓文武百官順勢饒人,卻不知徐真直來直往,厭倦了這等暗地裏的勾心鬥角,居然直接撂了挑子!


    聖上臉色陰晴不定,徐真低頭長跪不起,群臣麵色各異心懷鬼胎,朝堂上死寂如冬夜,竟無人敢說話!


    李世民正遲疑未決,卻見殿門附近的武將隊列之中,周滄和胤宗等一幹徐真親信紛紛出列,跪地而齊聲請辭!


    薛仁貴和謝安廷、秦廣、薛大義這幾位與周滄胤宗等人不同,他們熟知官場規則,深諳聖上最忌結黨拉幫,周滄等人對徐真死忠,這是要犯了龍顏的,然而想攔卻已經攔不住!


    果不其然,本來遲疑的李世民見得如此情形,勃然大怒道:“爾等欲反耶!既如此不堪用!全都給我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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