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城的直線距離,隻要再經過一座大城市就可以了,因為有林子月在,不必在那些彎彎繞繞的官道上費時間,不過最快也得五天才能抵達目的地,加上路上修整的時間也就一周了,不然很難說是幾匹馬先被累死還是林子月先累倒,她已經開始吃不消天天用精神力控製植物開路了,畢竟走的全是山道。


    這些天隨著方擇的傷勢轉好,他在一行人中的聲望直線下降。


    之前看他舍身忘死、對那群素不相識的出手相救,雖然沒說,但是即使是炎鴉都對他存著一分佩服的。但是自從方擇能爬起來、開始說話之後,就連林子月看他的時候也會因為這人的油嘴滑舌而嫌棄。


    方擇畢竟是個老油子。這是軒轅彥對他評價時說的原話,當著方擇的麵說的,這兩個人雖然氣質有些相似,但是軒轅彥的怠惰相比之下不知靠譜了多少倍。


    方擇越死皮賴臉,就顯得方固這個孩子越發老實憨厚,在這種對比之下,大家對於經常替自己師父道歉的方固反而越發寬容,他跟湯靈靈在日益相處中,在一起的時候越來越多。經常能看到這兩個人並肩一起趕車,方固握著繩子,湯靈靈跟他絮絮叨叨,有時候是方固在問湯靈靈山門的故事,有時候是湯靈靈在問方固江湖的生活。


    最敏銳察覺到這種粉紅氣泡的,還是魚傾蓉,她剛剛衝嘴皮犯賤的方擇發了脾氣,惹得方固連連道歉,然後湯靈靈護著方固,也跟自己的師姐說著“不好意思”,讓魚傾蓉一時沒摸到頭腦。


    但是戀愛腦在這方麵轉得還是最快的。


    結果魚傾蓉去找林子月八卦的時候,林子月隻是瞪著迷茫的雙眼:“他倆不就是感情好而已嗎?”


    魚傾蓉仰天長歎:“軒轅煜追了你也不知道是哪輩子造的孽。”


    自此魚傾蓉看著軒轅煜的眼神總是帶著可憐,讓軒轅煜滿心莫名其妙。


    但是魚傾蓉找方固茬的時機變多了,結果方固被她教訓或者調戲得啞口無言,然後方擇就氣了,反過來替方固說話,字字在理、邏輯緊密,一掃之前那死皮賴臉的樣子,真真一股子耿直的硬氣。


    魚傾蓉更不客氣了:“喲,我還以為你真的多蠻不講理,知道別人討厭你那套呢?現在拿來教訓我?說真的,你的心思誰看不出來?我隻是不屑你這樣煩人,因為不論我們什麽觀感,跟你們都不是一路人,懂嗎?你和方固本來就沒有留下來的理由,到了京城好聚好散就得了,收起你的心思,那是我的師妹,我會放心讓她跟你們走?自然更不會允許方固跟著靈靈走!”


    湯靈靈異常迷茫,結果魚傾蓉三言兩語跟她咬耳朵解釋完,湯靈靈紅著眼睛衝方固發了脾氣,也對方擇厭而遠之。


    結果剩下的最後兩天,方固和湯靈靈神色鬱鬱,見到對方的時候都很尷尬,方擇變得無比沉默,隊裏的人再也沒有受到那些亂七八糟的言語騷擾,魚傾蓉氣消了,但是卻始終沒能將湯靈靈勸好。


    就這樣,到了京城前的最後一晚,林子月還是決定談談。


    至少得告訴方擇,接下來他們要大張旗鼓地去打擂台,不能讓這個將俠義心腸藏在麵具後的遊俠跟著自己這些人冒險,雖然他幫著自己徒弟刷印象分的舉動很假惺惺,但是林子月不認為他的出發點是壞的,恐怕還是為了給徒弟求個好未來的同時給自己求個心安。


    在眼角瞥到林子月拖著方擇離開篝火,進去樹林昏暗深處的時候,軒轅煜將手上握著的水壺捏了個粉碎。


    孟離拍了拍他的肩膀:“走。”


    “走……什麽?”


    炎鴉落到了孟離肩膀上,眼裏全是嘲諷:“你不走我們走,走吧孟離。”


    然後孟離也鑽進了那樹林,兩人周身自然而然有陰影遮擋了身形,軒轅煜咬著牙趕緊也跟上去了。


    昏暗的林間時不時響起夜梟的厲聲長嘯,這附近林子月他們白天排查過來,沒有什麽魔獸,離京城近的地方也離鏡花山莊那些大山門近,從裂縫跑出來的魔物自然都被清剿幹淨了。


    今夜沒有月光,隻有淡淡的恆星在樹蔭上揉著惺忪的睡眼,偶爾瞥一眼人間百態,扯過雲層蓋在臉上,又陷入遙遠無盡的長眠。晚風像是那些夜梟的嘯聲,時輕時重,但始終沒能將兩人腳下踩過草叢的聲音覆蓋,林子月和方擇都沉默著,任由那些夜梟宣誓自己的領土權。


    雖然是林子月拖他來的,但是方擇先開了口:“那什麽……口頭占你們便宜真的是鬧著玩的。”


    “嗯。”


    林子月沒有說話,轉身靜靜看著方擇,即使是沒有月亮的晚上,方擇總覺得她眼裏鍍著一層月光,方擇其實對林子月總有種潛意識的迴避態度,他也不清楚是為什麽,可能是因為林子月總是淡然柔和的目光,也可能是因為林子月太過深不可測,他在其他人不注意的時候,又開了天眼看過一次,而且專注隻看了林子月一個人的命格……但方擇什麽也沒看到,沒看到這個人的一點過去或者未來,而自己眼睛差點被刺瞎,所以他對林子月,一直存著警惕和疑惑。


    方擇不知道該說什麽,這個環境和林子月的態度都讓他很壓抑:“所以……對不起?”


    “為什麽?”


    “呃,你這麽問我那我就不客氣了?因為我用各種臭不要臉的方式跟你們套近乎,想著要跟你們多多親近點關係,讓小徒衣食無憂什麽的……其實我是真的想加入你們。那兩個花朝派的小姑娘不說,歧宗的氛圍真的很好,比我所見過的任何一個山門都要單純,好像更多是因為目標與誌向走到一起,而不是因為什麽修行功法或者利益聚集的團夥。”


    林子月沒有說話,方擇硬著頭皮說了下去:“方固還年輕,他不應該跟著我當遊俠。”


    “但是你年紀也不大。雖然我跟你們相處的時間不長,但我能看出來,方固打從心眼裏敬愛你這個師父。這些天他對你的維護,我不信你感受不到。”


    “他是他,我是我,他不能因為把我當父母看待,就走我的老路。這從來不是他應有的人生選擇,如果不是被山門逐出來,差點在街頭因為偷了酒樓吃剩的饅頭被打死,經曆這些人生頓悟,深知有一天算一天的道理,我怎麽會混到今天?”


    “方固不一樣麽?他也是被你帶大的。”林子月有些不解,方擇將這些小智慧或者小手段傳給方固不難,為什麽他這樣不情願?方固明明是樂意學,一直希望能跟師父一樣當個遊俠的,她不信方擇不知道,明明方擇就是故意將這孩子保護得那麽好,甚至讓方固對人情世故往往顯得呆愣。


    方擇搔了搔頭,很賴皮地往數根上一坐翹起二郎腿:“這能一樣嗎?我總不能自己吃多了穢物就教自己那個傻徒兒這多好吃!這不好吃!他卻總是看到我多風光多俠情的一麵,這就是他的崇拜心理在作祟!”


    “所以現在有別人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你就想把方固推給湯靈靈,甚至推給我們這個‘歧宗’,是吧?”


    方擇仰著頭,看那些黑成一片糊成巒嶂的樹梢,看那樹梢外的夜空:“歧路難行但風光多瀲灩,而那個小姑娘……真的挺好的。”


    兩人空了很久,像是給那些夜梟一陣展現歌喉的餘地,漸漸的,夜梟似乎累了,聲音低了不少,仿佛在偷聽這場談話的後續。


    方擇非常不安:“你不打算接受方固了,是吧?我早該知道的,也對,正如那位魚姑娘說的,我們本來就不是一路……”


    “我是不會接受你的心思,因為這很白癡。”


    雖然不太理解“白癡”的含義,但方擇下意識感覺出來林子月在罵自己:“喂!你要是想打架的話我奉陪!我可不在乎與女人計較這種君子信條!”


    林子月蹲下來,正視著方擇,她這個舉動讓方擇瞬間汗毛直立。


    “方擇,你這樣替方固做決定,就是方固想要的嗎?”


    被戳到了心裏的陰暗處,方擇的怒火頓時上來了,瞬間壓下了被林子月質問帶來的奇怪悚然,他衝她怒吼道:“我知道什麽是為了他好!那孩子是我一手帶大的!我當然得決定他的人生要替他做更靠譜的選擇!遊俠兒是什麽玩意兒你作為成年人難道不清楚!這就是個說書人糊弄無知小兒的東西!根本不算職業!根本上不了台麵——”


    “可是他喜歡。”林子月直接打斷了方擇:“方固不是寵物,他是個自己有思想的人。不論你如何將他保護,他還是一天天長大,終究要走自己的路,即使那條路是當個遊俠,當你覺得羞恥的流浪俠客,那也是他自己渴望的選擇。”


    林子月目光炯炯:“你為了他好,但這樣強迫他接受你安排好的生活或者命運,他有一天迴頭看過來,會不會怨你?”


    “你又知道什麽!這又跟你毫無關係!我的徒兒我難道還不了解!要你在這裏指手畫腳指責我的事情!就算不能讓他加入歧宗,我也一定要讓他進山門!那才是中規中矩的出路,才能有更好的未來!那才是他應該有的前進方向!”


    方擇的臉因為發怒而泛紅,像是由青轉熟的西紅柿,透著裏子那股熟過頭的氣息,酸澀且發腐。


    林子月擦了擦臉邊被噴上的口水,往後退了兩步,直起了身體:“我當然知道,我很怨恨那替我安排我命運的人,但我也知道那是為了我好,所以我選擇了更艱難的道路,想要證明給他,我自己也能找到我的方向,我的道路或許會充滿險阻,甚至某天就要丟了性命,但是我很滿足。”


    “歧宗,就是我順著自己的道路所遇見的一切,這是歧路,可能通往光明或者黑暗,但是世間本就沒有絕對黑暗或者光明,路程上卻充滿奇遇。方擇,你不也如此認為嗎?歧路難行但風光多瀲灩……”


    “那不一樣!我不想那孩子跟我一樣走上歧路!這條路對他沒有好處隻會讓他越來越墮落沉淪!他根本不懂正常人應有的生活是什麽樣的!這樣的生活又有多可悲!如果不是、不是還有方固在,我說不定就在哪個該死的小鎮成親生子,當個走鏢戶——”


    “說謊。”


    林子月的聲音讓林間一陣寂靜,那些夜梟都怯了,縮在更遠的地方竊竊私語,卻不敢再發出聲音,它們本來就是屬於陰影的群鳥,在氣勢落了下風的時候怎麽會露頭呢?


    “我沒有說謊。”方擇的眼睛也泛紅了,雖然他努力裝出鎮靜淡然的理智語氣,不想讓自己在林子月麵前落下風,但是他的聲音顫抖得越發厲害。


    林子月的眼神又出現了那種淡淡的悲憫,不是指天罵地悲號的痛楚,但卻異常深刻:“你自己舍不得遊俠兒的生活,你知道外麵有多廣闊的世界,但是你總覺得不適合方固的性格。你替他安排未來,想鎖死方固,何嚐不是因為想放飛自己?”


    方擇的身體猛地顫了一下,他不再覺得林子月是妖怪了,她一定是怪物,不然為什麽一字一句都將他最隱晦陰暗的心思都從骨頭裏抽了出來?


    林子月還在繼續:“你想自己享受海闊天空的自由,但是卻將你自己的徒弟活生生別到了籠子裏,你雖然口口聲聲說是為他好,但你自己心裏根本就清楚!你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她頓了頓:“你隻是希望方固過上另一個自己可能擁有的生活,毫不思考他自己是否想要。是的,這對方固不公平,但是也是為了方固好,可是至少你應該讓方固明白你做這些的含義。”


    方擇的眼睛垂了下去,他艱難地開口:“我不希望他恨我,但他……還那麽小,那麽傻,怎麽可能理解我?”


    “你都拒絕跟他擺明這些事情,他又怎麽來理解你?如果你早些年就放開手,讓方固既接觸到美好也接觸到事物兩麵性中的黑暗,他自然更加明白自己的選擇,那時候的他,不論是做個‘常人’還是‘遊俠’,都會是個知世故的人,能自己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林子月衝方擇伸出手:“你不可能陪他一輩子,但我更不希望見到他恨你一輩子。”


    方擇搭著她的手,站了起來:“我隻是他師父。”


    “他視你為親父,所以你們也不僅僅是師徒,不是嗎?”


    親人嗎?方擇自嘲地笑了笑,聽了林子月這些話,他在自己心底那些陰暗的念頭裏打開一扇窗戶,窗外是暴雨、是狂風、也是雨過天晴的一抹七色虹橋。放下對於方固的過度保護,方擇又何嚐不是放下了自己一直背著的沉重負擔和擔憂。


    不論好壞,任他自己去吧。


    方擇又問林子月:“你剛才說你以前也怨恨那個給你安排命運的人……現在也是這樣嗎?”


    林子月點點頭:“我知道他是為了我好,但我也沒辦法原諒他。我能做的隻有幫他完成該做的修正,讓這世界少蒙一些他的陰影,彌補一些他為了我犯的錯吧。”


    方擇苦笑著:“這難道還不算是原諒?”


    林間夜梟的尖嘯又響了起來,此起彼伏,像是催促林子月趕緊迴答,又像是想要蓋過林子月的聲音,讓她徹底閉嘴。


    “前人是因,後人是果,但是其中有過、有錯,這本來就不是什麽羞恥的事情啊。每個人的路都不同,去彌補那些悲劇以免未來產生更大的動蕩,不比緬懷過去更重要嗎?”


    “你就不能簡單點說。”方擇聽得一頭霧水。


    “我很記仇,但我自己又不知怎麽修改過去,所以我隻能對未來抱有更好的心態,盡力讓未來擺脫那些慘淡的日子。在這種考慮下,我還是會以大局為重的。”


    方擇露出笑容,被林子月手裏的月光映得有些陰森,但他沒有掩飾裏麵的嘲諷:“大局為重,還真像是君子所言啊。”


    “想多了吧,我從來不是什麽君子。”林子月也笑了,非常輕鬆,一如她平時的溫和:“我是人,有七情六欲有利益有自我,我有雙重標準,有私心也有正義感,而我不會否認這些,君子是我,小人也是我。”


    “人無完人,但是你這樣用道德評判我,跟綁票又有什麽區別?”方擇很刻薄地嘀咕著,他知道自己對林子月那種隱約的迴避不會再出現了,但是他實在忍不住懟她的念頭。


    林子月手中的月光沒有消散,她抬手,那道月刃輕飄飄地飛起來,浮在前方,照亮了兩人迴去的路。


    “能說服你的就不叫道德綁架——叫勸服啊!”她笑得很肆意,掩不住的得意。


    方擇狠狠地瞪了她幾眼:“我真的不介意跟你打一架!”


    “你又打不過我。”


    方擇臉色沉了下去,宛若苦瓜:“真小人!”


    “本來就是,人會變的,觀點自然也會。你要是有這份閑心,好好考慮之後迴去怎麽教導方固吧。我們是絕對不會帶你們的,之後我們要去東升大比挑事情,你們跟我們在一起肯定會很危險。”


    “林姑娘。”


    “嗯?”


    “謝謝。”方擇的聲音有些含糊,很不情願。


    “說不上,是你自己想要尋求變化,而我們的出現讓你抓住了機會。但是這個變化如果落在你身上,我覺得比落在方固身上更加重要。那孩子仍然是以你為中心、為榜樣的。”


    方擇點點頭,他眼前已經能看到穿過林間的暖紅色:“我們會想辦法再聯係你的。如果哪天你遇到了大難,還請告知方某,讓方某盡這一夜的情誼。”


    “別傻了,我要是有不解決的麻煩還喊你們,那就是你們來被麻煩解決了。”


    林子月前方白色的月刃消散,兩人周身頓時隻剩下黑暗,夜梟窩在看不到的枝頭,還在發出怪叫,那些聲音從四麵八方湧來,像是要將這兩個人吞噬。


    但他們麵前就是篝火透出重重樹幹的火光,溫暖、鮮紅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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