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陷入長久的靜默。


    似乎是醒悟了什麽,更似乎是從夢中驚醒一般,白氏猛地朝她望去,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猛地伸出手,用那枯槁如柴的胳膊緊緊地攥住杜蘭真的手。


    她的眼神裏滿是焦慮、惶恐、乞求,和期盼。


    “娘糊塗了,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胡話,你把它忘了,好不好?娘是病得糊塗了,快死了,在這裏說昏話,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這陣子娘一直顛七倒八,迷迷糊糊地說些胡話,你嫂子、你侄女他們都是知道的!你別在意,你千萬別在意……”


    “娘,您愛我,我知道的。”杜蘭真伸出手,輕輕扶住白氏,不讓她劇烈動作,靈力順著白氏的虎口,在她全身遊走,讓白氏輕鬆兩分。


    白氏覷著她的神色,發現她無比平靜,既沒有失落,也沒有不悅,隻是平淡地、惆悵地望著自己。


    白氏看不出杜蘭真的情緒。


    仿佛自很久以前,這個女兒對於她來說,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


    她可以仰望著、憧憬著、期盼著、擔憂著、喜悅著那個世界,但她永遠無法觸及,也永遠無法踏足。


    她隻能仰望著、憧憬著、期盼著、擔憂著、喜悅著,把失落、苦澀、不甘和嫉妒好好地藏在心裏。


    永遠藏在心裏。


    杜蘭真凝視著白氏的眼睛。


    那雙曾經滿是期盼的、含著光彩的眼睛,是什麽時候黯淡下去的呢?


    明明剛才還有萬千星辰,為什麽現在隻剩下永不複醒的長夜了呢?


    其實母親很愛她、也不是真的恨她,在白氏清醒的每一刻裏,哪怕是含著嫉妒的每一刻裏,對她都滿是珍視、滿是愛護。杜蘭真不傻,她也不瞎,她對別人的情緒比誰都敏感,她知道白氏愛她!


    杜蘭真心裏明白。


    白氏隻是……不甘心。


    她說不清、想不明白這不甘心,恰如身陷囹圄的人不明白自己失去了自由。


    但她能感受到自己的不自由。


    杜蘭真以及她的兄長、子侄,這一大家子,既是束縛了白氏的罪魁禍首,卻也是被白氏遷怒的受害者。


    但這一切誰也說不明白。


    杜蘭真忽覺一陣悲哀。


    她自詡感激母親、愛母親、願意傾盡所能報答母親、讓母親過上最好的生活,但她似乎……從未真正試圖去了解母親。


    她的生命裏,永遠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太清晰,以至於占據了她全部的心神。所有的愛、恨、喜、怒,都太淺、太淡、太易逝。她把它們當情緒,她把它們當作來時欣然接受、去時坦然作別的過客。


    所以她就是過客。


    某個人的過客、某個世界的過客、天地眾生的過客、一切的過客。


    而她從未想過——或者說,即使想到了也不會在乎的是,她對於別人、對於某個世界來說,從來不是過客。


    她來過、存在過,留下過。


    而這些對他們來說,就是整個人生。


    “我,等我走了,你看在都是一母同胞的份上,也照顧照顧你兩個哥哥,還有你這些侄子侄女……”白氏囁嚅著,“蘭真,無論你走到哪裏,無論你以後有多厲害,這裏總歸是你的家啊!你……多多照拂一下,娘就是死了,也能瞑目。”


    屋外的人有一陣輕微的騷動。


    杜蘭真仿佛聽不到屋外的動靜一般。她隻是望著白氏,柔聲說道,“我知道,您怕我氣您剛才說的話,您希望我繼續庇護這一大家子。其實您可以放心。”


    “生我養我是您,教我愛我也是您,您從未做過對不起我的事。”


    “這次,我隻論跡,不論心。”


    ——就隻是這次,隻是對你,隻有你。


    白氏聽懂她言外之意,愣愣地望著她。


    杜蘭真凝視著白氏。隻有她知道自己有多惆悵、有多悲哀,也隻有她自己知道,這惆悵與悲哀最終都會淡去,成為無數被她放下的情緒裏微不足道的一個。


    她就是這樣的人,眼裏再容不下旁人、容不下大道之外的一切的人。


    所以,從此以後,她會比從前十倍、百倍地珍視自己的每一份情緒,在它們逝去之前,讓它們淋漓盡致、讓它們全力綻放,凋謝時、揮手作別時,也永不留遺憾。


    “這是你的家。”杜蘭真的聲音溫柔得好似春水綻清波,“是你的、他們的家。”


    她不屬於這裏,也不屬於任何地方。她永遠不會被某個人、某個勢力、某個地方、某個世界捆住,而眼前人的經曆不幸恰為她提供了最好的引例。


    她隻屬於自己。


    杜蘭真聽到外麵唿吸聲都停滯了。


    “不過,隻要他們聽話,這裏永遠都是我的家。”杜蘭真柔聲道。


    無論如何,這些人都是她的血親,是她血脈相連的親人,是天然擁護她、維護她、支持她的黨羽。隻要他們聽話、不惹事,杜蘭真有什麽理由不善待他們、庇護他們、給他們比旁人優越、但在她看來普普通通的條件呢?


    如果保證能讓白氏安心,如果能讓她這一生有一個滿足的結局,那杜蘭真就保證。


    屋外唿吸聲又慢慢恢複了,大片鬆了一口氣的聲音。


    “你既然願意這麽說,那我就算死了,也沒什麽遺憾了。”白氏知道她言出必踐。


    “不會的。”杜蘭真輕聲說道。


    白氏以為她在安慰自己。


    但杜蘭真不是。


    “娘,睡一覺吧。”杜蘭真望著手裏湛然瑩光的仙芝,柔聲蜜語,“睡一覺,醒來沒有世俗紛擾,沒有兒女成行,沒有青春已逝,沒有仙道難求……”


    “你想要的自由,你想要的仙緣,你想要的為自己而活,去找吧!”


    “睡一覺,忘記你的不甘心,忘記你的痛苦,忘記你的煩憂和永遠放不下的責任,忘記一切,忘記我……醒來,你還有無限的青春、無限的可能。”


    “就當這一切,都是黃粱一夢吧。”


    杜蘭真起身走到門邊,拉開門,神色無比平靜,“母親去了。我會把她帶迴宗門安葬,讓她陪著我。現在,你們可以走了,讓我再看看母親。”


    “可,蘭真,剛才娘的話……”你真的不在意,真的不會遷怒他們嗎?


    杜蘭真知道他們的小心思,知道他們的未盡之意。她不覺得悲哀,因為她不在乎。


    不在乎的東西,就讓它如逝水而去吧。與她無關。


    她迴過頭,微微一笑,“娘病糊塗說的話,你們也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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