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戶微敞,冷風灌進,吹得長案上置著的一盞熱茶冒起的白霧往裏傾斜,也吹散了些屋內那濃鬱甜膩的熏香。


    蕭厲半張臉都浸在陰影中,側臉的輪廓走向愈顯利落,英挺的鼻梁往上,黑睫半垂,讓他整個人的氣質介於了少年人和青年人之間,他緩緩道:“東家,我不想再沾染人命官司了。”


    韓大東家沒說話,隻撥起了邊上了的算盤珠子,似在核算上一筆賬目的錢款。


    蕭厲繼續說:“您知道,我八歲就因誤傷人性命下大獄,我娘磕破了頭,四處求人,又因州官憐我年幼,尚有悔過之心,方免了死刑,改為七年勞刑。也虧得雍州本就是流放之地,我沒被再流放往其他邊陲之地,服七年苦役後出來,才還能再見到我娘。如今我娘年事已高,身體又一日不如一日,我如何敢再讓她為我擔驚受怕?”


    韓大東家撥算盤的手停了,提筆在賬本上寫了什麽,才不疾不徐開口:“你的難處我知道,但這件事,你不願去做,我若交與王慶做了,賭坊把頭的位置,便是他的了。如今的雍城你也知道,除了徐家自視清高,放不下身段來做這地頭蛇之爭,就剩我韓家和那漕運的何家膠著。我是靠賭坊起家的,賭坊把頭的位置有多重要,不用我多說你也該明白,我同何家那老東西,在生意場上爭,他手底下那幫幹漕運的泥腿子,也會和你們在一坊一巷裏爭。”


    “你不想叫你娘擔驚受怕,拒了我交與你的差事,將來王慶爬你頭上去了,你覺著憑你和他積怨已久,他交給你的差事便容易了?”韓大東家說到此處擱了筆,看著站在不遠處的青年道:“蕭厲,我眼下還能給你選擇,往後王慶可不會給你選擇了。”


    蕭厲依是沉默著,但垂於身側的兩手已不自覺握成了拳。


    韓大東家繼續道:“況且,我一直希望是由你去做這件事,也還有另一層緣由在裏邊。”


    他不動聲色端詳著青年的神色,緩緩道:“你同何家有仇,當年入獄,也是拜何家所賜,對吧?”


    蕭厲抬起眼,到底還是年少氣盛,無法完全掩蓋那一刻眼底迸出的戾氣。


    韓大東家瞥見了,嘴角卻輕輕勾了勾,不緊不慢地端起案上的熱茶抿了一口,說:“我讓你去殺的那人,便是偷了我的賬本做籌碼,準備轉投向何家的前賭坊賬房,胡先百。”


    “此事於你我都有好處,你替我清理門戶,我給你機會,讓你先收一收,何家送你的七年刑獄的利息。”


    蕭厲還是沒說話,但鐵牆似的立在案前,渾身的肌肉已然繃緊了。


    韓大東家轉動著手上的翡翠扳指,緩聲道:“便是失手了,隻要你嘴咬得夠緊,將一切都說成是你記恨何家,尋的私仇,你娘,我便替你贍養了。”


    他說著,取出一個鼓鼓的荷包放到了案前:“你且再仔細想想。”


    “我得了消息,胡先百那狗東西躲了這麽久,會在除夕夜帶著賬本秘密前往何家,那也是唯一動手的時機,在此之前,你想好了,便給我答複。這點銀子,你拿迴去同你娘好生過個年。”


    房門輕響,韓大東家已離去。


    蕭厲雙臂撐在案前,側臉沐著窗縫裏透進的慘白天光,碎發下一雙黑眸幽寂地盯著韓大東家留下的那個鼓囊囊的荷包。


    嗬,真像是給街頭野狗扔了半個冷麵饅頭。


    但,他也的確需要靠這冷麵饅頭活著。


    蕭厲掂起那錢袋,揣進懷中轉身。


    下樓時得知韓大東家已走了,兩個同蕭蕙娘年歲相仿的婦人局促地站在大堂裏,看到他出來了,才頗為殷切地叫他。


    蕭厲也同兩個婦人打招唿:“三娘,四娘。”


    兩個婦人衣裳襤褸,麵容也很是愁苦,半點不似樓裏其他姑娘光鮮,被他喚了一聲,臉上才見了笑,高個兒的婦人說:“我跟你四娘先前在後院忙,都不知你過來了。”


    蕭厲說:“東家在這邊,我順道過來尋東家的。”


    他看了一眼,問:“怎不見二娘?”


    尖臉的婦人便有些苦澀地道:“你二娘病了……”


    林三娘給了她一手肘:“你這嘴上就是沒個把門,月桂叮囑了的,莫要同阿獾說。”


    蕭厲皺了眉,問:“二娘怎病了?”


    兩個婦人聞言,神色便都有些難堪,林三娘隻道:“老毛病了,躺幾日就好……”


    老鴇從後院進來,瞧見幾人,一雙吊梢眼當即挑了起來,斥罵道:“你兩個懶婆子,後院的雪都還沒掃幹淨,泔水桶也還沒倒完,又跑這前堂杵著躲懶來了?我說這都半天了,樓裏怎還沒來幾個客人,原是被你倆這副衰容給嚇跑了的,還不給我滾後院幹活去!我這樓裏可不養廢人!”


    吳四娘小聲說:“我們隻是聽說阿獾過來了,出來看看他……”


    老鴇嗤道:“這又不是你們親兒子,整得跟多母子情深似的!月桂那懶婆娘也是,接了一迴客又稱病躺下了,你倆今天要是不把她的那份活兒也幹完,可別怪我不給她飯吃!”


    蕭厲聽得這些,隻覺那股窒悶感和惡心感,又如幼年時一般湧了上來。


    他逼近一步揪起了老鴇的衣領,喝問:“我每個月都送了筆銀子到你手上,讓你別為難我幹娘她們,你就是這麽應諾的?”


    老鴇想掙開蕭厲的手,但全然掙不動,便瞪眼撒潑罵道:“我是沒讓她們接客了啊,但灑掃的活兒總得幹吧?找月桂的,是她從前的恩客,她自己為了多掙幾個銀子願意接的,我還能攔著不讓不成?”


    老鴇說著嗤笑起來:“你把她們護得跟親娘似的,倒是也闊綽些,替她們贖了身,把人一並接出去孝敬著啊!她們身價不如你那當過頭牌的娘,二十兩銀子一個人,給了錢我就還賣身契。”


    這純粹是獅子大開口。


    兩個婦人都上前勸蕭厲,讓他莫與老鴇爭。


    幾個樓裏的打手也圍了上來。


    蕭厲盯著老鴇,一字一頓道:“終有一日,我會替我幹娘她們贖身的。”


    他鬆開手時,老鴇腳終於著地,卻打了個趔趄,叫打手扶了一把才站穩。


    老鴇吃了癟,臉色那叫一個難看,她嫌晦氣般拍了拍自己襟口,見蕭厲給兩個婦人一人給了幾塊碎銀,還讓她們給月桂也帶了一份,心下更是不快,當下便挖苦道:


    “我倒是忘了,你怎能不待這幾個老婆娘跟親娘一樣呢?蘭蕙當年生下你,可是指望著母憑子貴,想靠你讓那富商給她贖身的,哪知你那混賬爹一去不迴,蘭蕙沒了指望,嫌你嫌得比那路邊野狗還不如,大雪天裏,你跌進火盆裏絆倒了衣桁,燒著了她一件衣裳,她可是全程都隻心疼她那件衣裳,你身上叫炭火燒傷,哭啞了嗓子,她都懶得看你一眼。若不是月桂她們得閑便喂你一口米糊糊,你什麽時候餓死了都不知道呢!”


    蕭厲本已轉身朝外走去,聽得這句句挖苦之言,又被釘住了腳步。


    老鴇以紅絹掩唇笑了起來,譏誚問:“你如今跟你那娘母慈子孝的,不覺著可笑嗎?”


    林三娘忙說:“阿獾莫聽她胡言,你娘當年隻是一時糊塗,把對你爹的怨氣撒到你身上了,後來你入了獄,你娘險些哭瞎了眼睛……”


    吳四娘也道:“是啊是啊,何家那位大夫人將她折辱到那份上了,她還去何府門前跪著求她,連跪了三日,何家才鬆口不要你償他家家仆的命了……”


    林三娘一聽吳四娘把這段往事也抖出來了,忙又給了她一手肘,使勁兒打眼色。


    吳四娘自知說錯了話,看蕭厲一眼,才又說:“你入獄服苦役那些年,也是你娘四處奔走,為你打點,我常瞧著她一個人的時候哭,她也一直說對不起你。”


    蕭厲迴過頭,視線直直地望著老鴇,看跳梁小醜一般道:“我娘待我好不好,你覺著我會不知麽?”


    他說:“我這個做兒子的再沒出息,隻要我尚有一口氣在,便念她一日,護她一日,至於王老婆子你,與其操心別人可不可笑,不如操心這醉紅樓將來易主了,輪不輪得到你去倒泔水桶。”


    言罷便揚長而去,氣得老鴇指著他的背影哆哆嗦嗦“你”了個半天,也沒“你”出個下文來。


    出樓時天色已晚,風雪更甚,蕭厲卻連鬥笠都懶得再戴了。


    他很是隨意地將擋風的巾帕纏上脖頸,迎著那刮得人眼都睜不開的朔風往迴走,任天地間唿嘯的寒意卷走身上那從樓裏沾上的惡心脂粉氣。


    他娘曾經厭惡他。


    他比誰都清楚。


    不需要誰再來專程提醒他。


    -


    溫瑜在火塘旁做著刺繡,聽著外邊似要將樹都刮倒的妖風聲,將院門也吹得哐當做響,微籠了眉心朝外看了一眼。


    那地痞至暮時也沒迴來,蕭蕙娘身體不好,熬不住,溫瑜已讓她先歇下了。


    溫瑜是見過那地痞翻牆迴來的,怕這院門被風吹的聲音吵著了蕭蕙娘,也引來賊人,便放下針線,起身去關門。


    她手方搭上一扇門,卻見院門外的牆根處坐著一道人影,背上積雪都落了一層了。


    溫瑜被嚇了一跳,手上拿著的門栓也不慎落到雪地裏。


    這聲悶響,引得坐在外邊的人側頭看來。


    對方身上沾著淡淡的酒氣,滿肩是雪,長睫凝著雪沫已成了一片霜白,一雙眼卻仍是綢黑如墨,銳利得叫人不敢逼視。


    還好,是那地痞。


    溫瑜心下鬆了口氣,卻又有些詫異,扶著門說:“您迴來了,怎不進院?”


    她身後映著屋裏的火光,襖裙便像是被在黑暗中被描出了個金邊,長發被夜風吹得微亂,神情縱使帶著淡淡的疏離,也有一股恬靜的溫柔。


    蕭厲看了她一會兒,收迴視線,抬手拂落肩上的雪沫,隻說:“喝多了,坐會兒醒醒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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