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時候起了風,天上又稀疏飄起了小雪。


    溫瑜坐在茶攤前支著手肘等蕭蕙娘和去接她的那地……如今當叫他蕭厲了。


    一片細雪落進了土陶茶碗裏,泛起細小的水紋。


    她指尖掛著那用細繩串起來的十枚銅板,輕輕晃了晃。


    厲,古作磨刀之石,今意為鍛磨刀鋒以淬其利。


    蕭蕙娘瞧著對他愛護有加,怎會替他取這樣一個戾氣盡顯的名字?


    瓦市已臨近閉市,但蕭蕙娘母子還沒歸來,她不禁探眼往迴看去,卻聽幾個收攤路過的商販議論道:“東三檔口那姓劉的狗腿子可算是遭報應了,平日裏盡趕著給那三潑皮通風報信,仗著自己同那三潑皮熟絡,誰生意比他好了去,他就去那三潑皮前上眼藥,這下好了,石頭砸他自己腳背上來了!”


    有尚不內情的,不免多嘴問上一句:“我今日的攤位沒在那邊,沒瞧見,快與我說說是怎麽一迴事。”


    說話的人便笑:“今兒那三潑皮不知怎地大動肝火,找上那狗腿子將他那貨攤給砸了個稀巴爛,還把人也給打了一頓,揍得鼻青臉腫的,別提多解氣了!”


    後邊的人也笑:“不止呢!你走得早是沒瞧見,那三潑皮揍完人走後,那狗腿子把還能用的貨撿迴來,剛收進簍子了,又來了個地痞,瞧著比那三潑皮還兇煞些,一腳就將他那貨簍給踹翻了,那狗腿子嚇得哭爹喊娘地求饒,別提多滑稽。”


    溫瑜聽到此處眉稍輕揚,東三檔口?那不就是那三個混混先前交代的那貨郎擺攤的地方麽?


    莫不是那三個混混此次踢到鐵板,迴去找那貨郎撒氣了?至於商販們口中那第二次去找茬的地痞,聽起來頗像蕭厲,他娘在這瓦市裏做生意被人使了絆子,他應是過去警告對方的?


    正思索間,人群中已瞧見了蕭蕙娘母子二人的身影,蕭蕙娘不知又買了些什麽,兩人手上都大包小包地拎著東西。


    溫瑜起身相迎:“大娘!”


    蕭蕙娘見著溫瑜便念叨上了:“我聽獾兒說有人挑事,你沒被嚇著吧?”


    溫瑜說:“好在二爺來得及時,隻是有驚無險……”


    因為方才當著三個混混的麵叫錯蕭厲名字的事,她自知窘然,眸光都沒往對麵瞟。


    蕭蕙娘說著“那便好”時,蕭厲視線淡淡從溫瑜身上掠過,收迴目光後道:“我去攔輛牛車。”


    他放下手上的東西,長腿一邁便走遠了。


    溫瑜幫著蕭蕙娘把東西放到茶攤邊的桌子上時,不免問:“大娘您怎還買了這般多東西?”


    蕭蕙娘笑說:“我的舊襖給你穿著,老氣橫秋的,我給你買了件新襖衣,還買了些棉花和絨布,迴頭看給你做雙鞋。”


    溫瑜又一次因蕭蕙娘待她的這份好感到感到有些無所適從,她放東西的手微頓,說:“叫您破費了。”


    蕭蕙娘便嗔她一眼:“你這孩子,說的是什麽話!”


    等蕭蕙娘喝完一碗茶水,牛車也來了,蕭厲把東西都放上車後,讓牛車主人捎蕭蕙娘和溫瑜迴去。


    但牛車後邊的位置不大,蕭蕙娘買的東西又多,坐上兩個人後,就頗有些放不下了,需得坐車上的人懷裏再抱一些東西。


    溫瑜頭一迴坐這無篷也未被封起來的牛車,沒像蕭蕙娘一樣上車後就抓著淺矮的護欄,趕車的老伯一甩鞭,牛車木輪碾進一處凹坑時,溫瑜隻覺整個人都往前一跌,抱在懷中的新襖衣也跟著掉了出去。


    她在慌亂中忙伸手想扶住什麽東西,另一手又探出去撈那件襖衣。


    眼前似乎人影一晃,她伸手想扶東西的手臂,便被一隻鐵鉗似的大手給牢牢攥住了,對方托起她手肘給她借力。撈襖衣的那隻手,也被對方拎住掉落的襖衣布包後,順勢抓住了她手腕,以防她摔下車去。


    恍惚間,溫瑜都以為自己這一撲撞到的是一堵銅牆鐵壁,但竄入鼻間的皂角味淺淡卻又不容忽視,手上傳來的重握感也格外明顯。


    她抬起眼,便撞入男人一雙墨色的眸中,凜冽又收斂,眸底似又藏著些叫人瞧不清的東西。


    “當心。”他說。


    溫瑜長睫上落了雪粒,她不適地煽了一下黑睫,掙脫他重重托捏著她手臂的那隻手,扶住車邊的護欄坐穩,另一手也脫離了他五指的桎梏收至膝頭後,才抬睫對他說了一聲:“謝謝。”


    蕭蕙娘也被這突來的變故驚到,隻是在那刹那間壓根沒反應過來,直至此時才心有餘悸地拉住了溫瑜一隻胳膊,說:“阿魚你抓緊護欄,可別摔了!”


    趕車的老伯抽響鞭子,抽空解釋說:“這條路爛,坑窪多,到了前邊大道就好了。”


    蕭厲看著從容與他對視的溫瑜,抬手將那裝著新衣的包裹遞了過去,英氣俊朗的眉眼間瞧不出情緒,隻說:“這次坐穩了。”


    他身量極高,靠近的時候頗像一堵牆逼近。


    溫瑜接過包裹後輕點了一下頭。


    牛車重新拉動,那地痞已成了遠處的一個黑點,溫瑜抱著包裹,卻還是覺得手臂和手腕上似被一圈無形的東西纏縛住了一般,仍殘留著收緊的感覺。


    她淺皺了下眉。


    -


    蕭厲站在原地,看著牛車走遠後,瞥向自己一隻手,納罕低語:“手臂瘦得跟細竹竿似的,陳癩子以前沒給她飯吃麽?”


    一瘦猴似的少年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嘴上叼著塊炊餅接話:“什麽沒吃飯?二哥你也還沒用朝食麽?”


    他說著從懷裏掏出另一塊炊餅遞給蕭厲:“那你先吃著,我迴頭再給三哥買一個給他帶迴去。”


    蕭厲收起了臉上那點莫名的神色,沒接少年手上的炊餅,說:“你自個兒留著吃吧,鄭虎方才從我那兒離開便去街邊吃餛飩了。”


    少年便把炊餅又塞迴了衣襟裏,不滿咕噥道:“你們開小灶不帶我!”


    蕭厲被少年這話給逗樂了,扔了幾枚銅板給他,說:“想吃什麽自己買去。”


    少年頓時兩眼放光,叼著炊餅兩手接住銅板,在袖口擦了擦,才寶貝似的收進了衣袋裏,狗腿道:“謝謝二哥!二哥不愧是我們乾坤賭坊英俊瀟灑、玉樹臨風、有錢多金、人麵獸心……”


    話還沒說完,他頭頂就挨了一下,不由抱住腦袋“哎喲”一聲:“二哥你打我!”


    蕭厲皮笑肉不笑地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你說誰人麵獸心呢?”


    少年很是迷茫:“誒?人麵獸心不是個誇人的詞麽?你看長著雖是個人的模樣,但其實有著野獸一樣的野心,這不跟龍章鳳姿,虎狼之勢這些詞一個意思麽?”


    蕭厲扶額:“你天天往街邊葛老頭的說書攤子前蹲,聽了那麽多的評書就沒長點學問?”


    少年不服氣道:“我長了啊,你看我都能想出那麽多誇你的詞兒了!”


    蕭厲並不想再迴憶“人麵獸心”這個“誇人”的詞,道:“行了,別貧嘴了,交代你的正事辦完了沒?”


    少年頓時咧嘴一笑,拍拍自己胸脯說:“二哥你交代的事,那我必需得辦妥啊!瓦市這條街,這麽些年來,一直都是王慶手底下那幫王八羔子盤踞著的,大哥一退下去,他們還想把整個東城街巷都納入囊中,這迴又不長眼地為難大娘他們,二哥你這會兒讓弟兄們把瓦市搶過來,便是王慶鬧到東家那裏去,他也不占理!”


    蕭厲隨手從路邊扯了根幹枯的草莖叼上,不甚在意地道:“讓弟兄們手腳幹淨些,別學王慶手底下那群孬貨,隻會找小商小販的麻煩。”


    少年嘿嘿一笑,說:“那肯定的,弟兄們可不至於那麽沒出息!要孝敬錢,那也是找奸商豪奴們要!”


    說到此處,少年啃了一口炊餅,話鋒忽地一轉:“叫王慶手底下那幾個癟三兒為難的,就是陳癩子使詐送大娘的那丫鬟吧?我聽說雜貨街那邊的商販說她可聰明了,她一開始和大娘在雜貨檔口賣帕子,但那邊小販多,賣不動,她就帶著大娘去布商販子那邊挑布,成功在那邊把一籃子繡帕賣給買布的娘子們了。也就是這樣,才惹得了東三檔口那賣繡品的貨郎眼紅。”


    蕭厲走在前邊,聽完這些似沒什麽反應,隻又扔了個銅板給少年,說:“往後我娘帶著她再來這瓦市,讓弟兄們多關照些,別讓人去挑事。”


    少年被這又一枚銅板砸得心花怒放,當即便咧嘴笑道:“那是肯定的,二哥你就放心吧!”


    -


    溫瑜和蕭蕙娘迴到家,將牛車上的東西搬進院中,先一一收揀起來。


    蕭蕙娘從她後來去買布帶迴的包裹裏拿出一方小盒子,遞給溫瑜說:“我看你臉上紅疙瘩雖沒了,但疹印消得慢,在瓦市裏找了個熟識的郎中,給你拿了盒膏藥,你早晚抹上一次,那疹印用不了多久就消幹淨了,不會留疤的。”


    這疹子雖是溫瑜故意為之,但蕭蕙娘細致到連這都想到了,還是讓溫瑜心口似被暖流淌過,她握著那外盒頗為精致的膏藥盒子,說:“這個很貴的吧?”


    蕭蕙娘忙著收拾買迴來的絹布,聞聲道:“甭管貴不貴,能不讓你臉上的疹子好了不留疤就成,你爹娘給你生了個好模樣,你落人牙子手上遭了這麽大一趟罪,等日後尋著他們,他們瞧著你一張臉成了這樣,這心裏得多難受?”


    這番話叫溫瑜心口驟然一澀,她誠心道:“謝謝大娘。”


    蕭蕙娘念叨:“你這孩子啊,就是見外……”


    溫瑜麵對這樣不參半點雜質的關心,平日裏最是伶俐的口舌倒是一下子笨拙了下來,不知說些什麽,便沉默著上前幫著蕭蕙娘一起繼續收拾,在一個包裹裏發現了幾枚火折子時,才半是驚喜半是困惑地開口:“大娘您還買了這麽多火折子?”


    蕭蕙娘看了一眼說:“是獾兒非要買的,說這個用著方便些,不然夜裏起身不便點燈,總是摸黑……”


    她絮絮叨叨解釋著,溫瑜卻想起了今晨自己不會用打火石,在火塘旁敲打火石吵醒他的那一幕,莫名地生出了一點心虛。


    該不是不想再被她吵醒才買的吧?


    她腦子裏剛劃過這個想法,院門外邊傳來了響聲,那地痞也迴來了。


    蕭蕙娘扭頭看了一眼,卻是“哎喲”一聲:“你這是把整個肉鋪都給買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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