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葉玄的心緒漸漸平靜,意識慢慢恢複時,已經是兩天之後的晚間時分了。


    其間,他隻能隱約記得,似乎有人來問過自己陳斯的下落,但來者究竟是何人,他又是如何迴答的,他一概不記得了。


    夜色悄悄籠罩了大地,此時的營帳內,葉玄依然跪在臥榻前,雙腿早已麻木得沒有知覺,身上也不知道何時穿上了一件白色的喪服。


    自己的叔父葉常跪在身邊,表情木然,葉玄看向他時,他也沒有轉動一下眼珠。


    而另一邊的葉坤同樣是一身喪服,一臉倦容,時不時撐不住了會稍稍閉上一陣眼,不過,一旦身子稍斜一點又立馬驚醒,重新立直,端端正正的跪好。


    身後不遠處的利無極腰間綁著一塊喪布,如同一尊雕塑一般,端正筆直的跪在帳內一角,臉色陰沉,雙眼中滿是血絲。


    停喪七日,葉玄不知道今天是第幾日了,這幾天來,他每天都隻吃一碗稀粥,身子清減得厲害,臉色也變得異常憔悴。


    利無極是葉家軍中的一名偏尉,最多也隻能算是府中的府衛,並非葉家宗室親眷,是不需要跟著一起守靈的,但作為葉淩生前的近身侍衛,他終究還是在這裏跪了這麽多天,一直未曾離去。


    “叔父,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葉玄的聲音極度虛弱,也嘶啞的厲害,但當他能思考的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這個問題。


    “那天......那天.......”


    因為長時間沒有清洗的緣故,葉常如今臉色灰暗,發髻散亂,神情也是十分呆滯,他張了張嘴,卻依然沒辦法再接著說下去,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痛苦。


    或許,對於他來說,再去迴憶那一晚的事情,真的是一種折磨。


    葉玄見狀,沒再多說什麽,在沉默了片刻後,又挪了挪身子,問身後的利無極道:“利偏尉,告訴我,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利無極的情緒比葉常要平穩許多,他稍稍一怔後,看向葉玄,迴答道:“那天晚上,我們前鋒營接到了林字營的報信後,老爺就帶著我們三千騎兵出城北上了。”


    葉玄聽聞,麵無表情的點了點頭,示意他接著說下去。


    “我們大隊人馬出了修陵城後,經福安鎮西邊北上,老爺因為擔心公子你的安全,就沒有等祖將軍的後援,而是帶著我們徑直抄小道往林字營遇襲的地方趕去了。


    不過,當我們趕到那片山穀時,邵將軍領的林字營援兵已經到了,在得知林將軍遇刺,公子你護送林將軍和虞偏尉先行一步後,老爺又帶著我們馬不停蹄的往你們走的方向追。”


    利無極說到這,頓了頓,接著又將自己那夜所見到的那一幕幕場景,向葉玄一一道來:“我們剛出山穀沒多久,就遠遠看見福安鎮的方向也起了大火,後來趕到的時候才知道,原來是祖字營先和埋伏在那的肅甄大軍打起來了。”


    “我們前鋒營一到那,就全部陷入了混戰,老爺因為擔心公子,就讓卑職離了身,先去找到公子的下落!”利無極說到這,抹了抹眼角,有些哽咽的接著道:“如果不是這樣,老爺也不會......也不會......”


    葉玄聽到這裏,深深吸了一口氣,利無極說的不錯,他武藝高強,若他能一直護在父親身邊,或許真的不會出現今天這樣的狀況。


    葉玄握了握拳,抬起頭來,又問道:“還有呢?我爹他到底是怎麽......為什麽......為什麽他會受這麽重的傷?”


    “老爺是為了救祖將軍才受傷的!”


    “救祖將軍?”葉玄聽到這,眉頭一擰,不確信的問道。


    “嗯,的確是因為救祖將軍!”利無極肯定的點了點頭,接著道:“祖將軍當時被一個戴著鐵麵的鮮卑人逼到絕路,老爺是為了救祖將軍才衝過去的......這一道致命傷,也是替祖將軍挨下的......”


    “戴著鐵麵的鮮卑人?祖將軍被逼到絕路,我爹為什麽要舍命相救?為什麽?為什麽......”


    葉玄無論怎樣也想不明白,自己從沒有聽說過父親和祖將軍有什麽過命的交情,他們二人,應該頂多也就是點頭之交而已,可為何在那天晚上,父親會豁出性命去救祖將軍呢?


    而至於那個戴著鐵麵的鮮卑人,葉玄很快就將他和記憶中的某一個影子重合在了一起,雖然隻是遠遠看到過,但他十分確信。


    利無極搖搖頭,看了看葉常,迴道:“卑職不知!這件事情,好像二老爺也不清楚,卑職雖然沒有直接問過祖將軍,但想必這件事,他也是不知道原因的!”


    葉玄聽完,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長長出了口氣,沒有再多問了。


    這其中的原因,或許有一天他終究會明白,又或許他永遠也無法知道了,但這些都不再那麽重要了。


    此刻,他隻是慢慢探出來手去,握住了葉淩那一隻冰冷的手掌,隨即咬著牙,沉聲發誓道:“爹,您放心,孩兒發誓,一定為您報仇!”


    帳外的夜,似乎格外的陰冷,天空中沒有月亮,也看不到一顆星星,城內漸漸變得寂靜,連最後一絲雜音也慢慢沉了下來,讓城外山林間的風嘯聲更加清晰了。


    然而,在這幽幽風聲中,卻似有一縷曲音傳入城內,時斷時續,卻又隱約可辨,嗚咽的曲調,沉鬱的音色,是洞簫?又或是陶塤?


    對此,葉玄辨不清楚,但他能聽出來,這首夾雜在幽咽風聲中的曲子,叫《梁甫吟》......


    ........


    而此時的林字營將帳之內,司馬徽一把掀掉了麵前的席案,竹簡和絹布四處飛散,掉落了一地。


    在狠狠的喘了幾口粗氣後,他大聲怒喝道:“查!給我狠狠的查!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給本王查出來究竟是誰在背後搗鬼!!!”


    這兩天,因為安置林瀟雲的事,還要籌備葉淩的喪事,司馬徽和序右使二人直到今天晚上,才將祖顧、邵為和一同前往鑄劍山的校尉烏宸召到了主將營帳內,聽他們詳細的講述了一番這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


    僅僅一夜之間,葉公戰死,林瀟雲生死不明,林字營三千精銳死傷過半,各營總傷亡近乎五千人馬。


    出現這樣大的損失,原因卻並不是形勢的誤判和敵方的強大,而是在最應該隱秘行蹤的地方出現了奸細!


    這樣的結果,沒人能接受,也沒人不心寒。


    司馬徽瞪著滿是血絲的雙眼,在將帳內來迴踱步,語氣兇戾的大聲叫嚷道:“行刺的首要目標就是青兒,這一定是司馬旭搞的鬼!一定是江南的那幫世家搞的鬼!裏通外國!他們還真敢做!他們還真做得出來!到底是誰在和肅甄部勾結,給本王查出來!本王日後一定滅他九族!”


    “殿下息怒!此事臣已經在著手調查了!”序右使在一旁不停的勸慰著司馬徽,一邊使眼色,讓武升將烏宸和邵為二人帶出了將帳。


    良久後,司馬徽的神色稍稍平靜了些,重新坐下來,看向序右使,問道:“你查出什麽了沒?”


    序右使一拱手,迴道:“稟殿下,此次去往鑄劍山的林字營將士中,有兩個人十分可疑,已經被臣控製了!”


    “你有什麽眉目了?這背後究竟是哪幫畜生?!”


    序右使搖了搖頭,道:“暫時還沒有,這兩個人,一人是百夫長,另一個是一名偏尉,在去往鑄劍山之前,都有些許反常,但是不是和朝廷及江南的世家有聯係,臣還需要一些時間才能查清楚。”


    司馬徽聽聞,皺著眉點了點頭,臉色依然陰沉得厲害,隨即握緊拳頭捶在麵前的席案上,咬著牙開口道:


    “不管對方的背景有多深,一定要給本王查出來!另外,通知蘭左使,令他在那邊照應著易丞,同時讓他協助你調查,盯緊最近朝廷和各大世家的動向!”


    “諾!”序右使俯身一禮,又道:“這件事,臣昨日就已經修書一封,送往建康了,想必蘭左使也一定會動用蘭氏的力量,在江左各地全力暗查此事的!另外,此次前往鑄劍山的林字營將士中,還有一人失蹤了!”


    一旁的祖顧聽聞,有些疑惑的問序右使道:“失蹤了有什麽奇怪嗎?山間那麽大的火,可能是被燒成灰了也不一定啊?”


    序右使看著司馬徽和祖顧惑然的眼神,解釋道:“此人叫陳斯,是林字營將營親衛,單就武藝而言,在林字營內,很少有對手,這次他也去了鑄劍山,但卻一直沒有迴來,就連易丞一直命他保護的葉公之子葉玄,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經序右使這樣一說,祖顧似乎也想起了那個一身白衣,體形單薄的年輕人,微微皺了皺眉後,道:“這陳斯我見過,的確是一等一的高手!可就算是身手了得的高手,若是在戰場上受到身邊人的暗算,也有可能會死得不明不白啊!”


    序右使搖了搖頭,接著道:“據烏宸迴憶,這個陳斯最為首要的任務,就是保護葉玄的安全,而在易丞遇刺的前一段時間,陳斯就已經沒有跟在葉玄身邊了!這一點,虞青也是記得很清楚的!”


    序右使說完,帳內一時陷入了沉默之中,片刻後,司馬徽才深吸了一口氣,平複一番,開口道:“找到這個陳斯,順著他查下去,看看這背後到底是哪一方勢力在搗鬼!本王日後一定殺他個幹幹淨淨!”


    序右使俯身應了一聲,隨即又好像想起什麽一般,轉過頭問祖顧道:“釗然,你說你被那肅甄然逼入絕境的時候,是葉公舍命才救了你?”


    祖顧沉沉的歎了口氣,點點頭,道:“不錯,是葉公替我擋下了那致命的一槍,不然現在躺在臥榻上的,就是我祖顧了!”


    “葉公為何要那般舍命救你?你們之間好像沒什麽交情吧?”序右使皺著眉,拿捏著合適的語氣問道。


    “嗯,我與葉公的確談不上什麽交情,對於這件事,我也有些想不明白!”


    司馬徽聽到這,對序右使道:“葉公為人一向仁義,戰場上舍命救同袍也沒什麽不對吧?”


    “臣並非是對葉公的品性有所懷疑,隻是這件事,臣也專門查過,的確有一些蹊蹺!”


    序右使看了看祖顧,又看向司馬徽,答道:“葉公前去救釗然時,曾遇到過肅甄部士兵的阻截,他的戰馬就是那個時候被斬殺的!


    “不過,他完全沒有理會那些阻攔他的肅甄兵士,而是硬闖了過去,為此身上還留有幾道輕傷!如此奮不顧身的舉動,就算是在戰場之上,也實在不是常人所為!”


    祖顧聽到這,讚同的點了點頭,接著又歎息道:“這些天我一直都在想這個問題,也實在是想不明白!或許,是因為墨執劍的原因吧!”


    “墨執劍?”司馬徽和序右使同時愕然的看向了祖顧。


    “嗯,葉之墨執,洛陽葉家正是墨執之仕的旁支......”祖顧向二人慢慢道明了葉家與墨執劍的事情,而這些事,也都是葉淩曾經提到過的。


    祖顧說完,序右使似有所想的點了點頭,臉上疑惑的神情更淡了一些,司馬徽一直沒有說話,良才後,才有些許疲憊的擺了擺手,道:


    “算了算了,這其中究竟是什麽原因已經不重要的,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出到底是誰在暗中勾結肅甄部!隻有找出那幫畜生,葉公的仇才能報,易丞的仇才能報,我五營軍的大仇才能報!”


    祖顧聽聞,點了點頭,看了看帳外的天色,向司馬徽抱了抱拳,道:“時間不早了,祖顧先告辭了!”


    司馬徽揮了揮衣袖,示意他不必多禮,隨後又對序右使道:“序右使先留下,和本王說說葉公喪禮的事吧!”


    祖顧見此,沒再多留,掀開簾幕出去了,看著陰陰沉沉的夜空,他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有些事,還是去問一問吧!”


    隨即,邁開腳步,向著城內安置瑰氏族民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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