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落山,夜幕降臨。


    當葉玄策馬來到甫丘時,時間已是酉時一刻了,軍寨中也已經燃起了幾堆明亮的篝火,遠遠看去,染紅了半邊天色。


    葉玄來甫丘的次數不多,再加上此時隻是穿著一身常衣,因此,在軍寨前便被值崗的哨兵攔了下來。


    在出示了林字營將營掾屬的腰牌後,才得以進入營寨。


    將馬遞給一旁上前的兵士安置後,葉玄便看見利無極正向著營寨大門的方向走來。


    “哈哈,公子今天來的有些晚了,大老爺正差我去找你呢!”利無極笑著對葉玄拱手一禮道。


    “有點事情,來晚了,爹和叔父呢?不會席宴都已經設好了吧?”葉玄邁步向著將帳的方向走去,而利無極則落下兩步,跟在後麵。


    “大老爺和二老爺都在將帳了,營中的諸位將軍也都在,席宴倒是還沒有設好!”說著,利無極嘿嘿一笑,接著小聲道:“大老爺見公子還沒到,可是專門推遲了席宴的時間呢!”


    葉玄聞言一笑,道:“那可真是讓眾位將軍久等了,我進去了還得賠個不是才行!”


    兩人邊走邊說,抬眼已到了將帳。


    葉玄掀開簾幕,進入帳內,隻覺一股暖意迎麵撲來。


    帳內此刻正圍坐著十數名身披金色戰袍的將官,而坐於最上首位的自然就是葉淩了。


    見葉玄走進來,葉淩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後,便又繼續認真聽起了下方將官們的稟告:


    “近段時間在洛陽以西的一帶,經常發現有小隊的遊騎,應該是肅甄部的探子,而且這兩天還越來越頻繁了。”


    “要過年了嘛!”坐在眾將官中的葉常接了一句,道:“可能那幫野狄子也想趁著年關過來撈一把?”


    葉常笑著說完,另一位中年將官接話道:“撈一把絕對是撈不到了,給咱們送幾匹好馬過來倒是很有可能的!”


    說罷,眾人也都哈哈大笑起來,而葉淩笑過之後,還是道:“這段日子,各部要比往日更加戒備,平日裏的練兵也不能有絲毫懈怠,眾將士都要有隨時能提劍殺敵的完全準備!總之一句話,凡有荒馳軍備者,不問結果,一律軍法處置!”


    “遵命!”


    眾將一一抱拳應是,而葉淩則看向剛剛稟告的那名將官道:“肅甄部的探子那邊,最好什麽時候能抓兩個舌頭迴來,不過動靜不要太大!”


    “末將明白!”


    言罷,眾將又開始提起練兵的一些事物,而說的最多的,是戰車陣的訓練。


    自上次洛陽城下一戰後,那從曲邑組裝出來的三百戰車,便劃歸至了葉淩的前鋒營。


    雖說漢末以來,戰車在疆場上已慢慢被重甲騎兵所替代,但對於防護十分微弱的鮮卑步卒而言,戰車陣和輕騎的搭配,依然能成為他們可怕的夢魘。


    而眼下,前鋒營的將官們所議論的也正是輕騎與戰車的配合問題。


    小半刻鍾後,葉淩起身笑道:“天色已經黑了,今天到此為止吧,今夜是除夕,我葉淩與眾將士一同守歲!”


    “好!”


    營帳內爆發出一片喝彩聲,上一刻還一臉嚴肅的眾將,此刻無不神色振奮,簇擁著葉淩向帳外走去。


    葉玄在進來後,見眾人商議軍務,自然不會上前打擾,於是就一直站在營帳的入口處,此時見葉淩走來,俯身行了一禮,道:“父親,叔父,孩兒來晚了!”


    葉淩看著他,笑著點了點頭,道:“行了,席宴快要開始了,你和景恆一起去安排一下吧!”


    葉玄直起身後,又對前鋒營的眾位將官抱拳團團行了一禮,語氣恭謙的道:“晚輩葉玄,見過各位將軍!”


    “公子客氣了!”


    眾將都笑著抱拳迴了一禮後,隨著葉淩出去了,而此時葉坤湊了上來,笑著調侃道:“我從南陽趕過來,都比你來得早,看來你在林字營還真挺忙的嘛!”


    葉玄也應聲道:“嗯,林字營事物是挺忙的!”


    “嘿,給你根杆,你還真順著溜下去了!”葉坤沒好氣的橫瞥了他一眼,接著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先去了雲山,再過來這兒的!”


    “咳,咱們先去看看還有什麽要準備的吧,別到時候落下什麽!”


    “哎,景之,我說你不會真的想娶那個胡女吧?”


    “什麽胡女晉女的!”葉玄有些不滿的瞪了一眼葉坤,道:“以後嫁到我葉家,就是我葉家的女子!”


    “行行行,我說不過你,也管不了你,不過我可得提前知會你一聲,雖然大伯對這件事沒什麽看法,但我父親可是意見大得很!”


    葉坤雖然比葉玄大幾個月,但自小以來,葉玄所表現出來的心智都比葉坤成熟,久而久之,他那個兄長的架子,早已端不起來了。


    葉玄看了看葉坤,微微歎了口氣,道:“叔父是為了葉家的清望,我能理解,不過我也不會讓他為難的,你放心吧!”


    “你心裏有數就好!”


    “你有什麽看法呢?”


    “我能有什麽看法!換做是我,喜歡就娶迴來咯!家族的名望固然重要,但以我的聰明才智,怎麽也能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吧!實在不行,金屋藏嬌也可以啊!你說是不?”


    葉玄搖了搖頭,沒理會他不切實際的亂侃,金屋藏嬌不切實際,他說他自己有聰明才智,更不切實際。


    兩人一邊走一邊說,很快就來到了軍寨中的夥房。


    今晚除夕夜,夥房的食物也十分豐盛,羊肉、驢肉、野豬肉、野兔肉,各種山林野味,應有盡有,就是在這寒冬臘月,蔬菜沒有多少,隻有一些蜜餞幹果,充當一下零食。


    “將帳的席宴夥食都備好了嗎?”夥房中的雜音有些大,葉坤敞開嗓子喊道。


    話音剛落,一個裹著頭巾的掌勺中年人一路小跑到葉坤麵前,笑道:“官爺,都已經準備好了,現在要送過去嗎?”


    “嗯,現在就送過去吧!”葉坤說著,擰下身旁的一個雞腿,邊吃邊在夥房內查看起來,葉玄跟在他身後,吃著他遞過來的另一個雞腿,也一路看看還有沒有需要特別準備的。


    兩人迴來時,將帳前已經擺了兩排席案了,而在席案的後方,還拉起了兩道帷幕,用以遮擋寒風,因為不會下雨,所以頭頂沒有棚蓋,抬起頭就能看到夜空中的一彎新月和點點星辰。


    葉玄和葉坤二人在這一幫前鋒營的將官麵前,都是小輩,所以自然坐在了靠下方的位置。


    一刻鍾後,一名夥夫前來,在兩排席案的中央燃起了一堆篝火,隨即,兩名軍漢抬著一隻七成熟的烤羊,架在了篝火之上,各式各樣的菜肴也紛紛被端上各人麵前的席案。


    葉玄大體掃視了一圈,眾人席麵上的菜肴都是一樣的,一隻悶熟的野雞,一盤從野豬身上切下來的烤肉,一盤兔肉和一盤羊肉,另外還有一碟“五辛盤”。


    “五辛盤”是以五種辛辣菜肴,如蔥、蒜、椒、薑、芥,做的一種拚盤,按張仲景的《傷寒論》中所言,此五種菜肴都有著殺菌驅寒的功效。


    不過,人們在元日做五辛盤,更多的是因為“辛”與“新”的諧音,圖個吉利罷了。


    按照慣例,這原本應是明日立春時必不可少的一道菜肴,但如今在沙場前線,今夜能平靜的守歲都來得不甚容易,哪還能像常人一般,一直從三十慶賀到元宵呢?


    所以,這菜肴也自然就提前擺在了守歲的席宴上了。


    “上酒!”


    葉常大喝了一聲,隨即,十幾壇酒被陸續抱上了眾將的席麵,雖然不是新春常喝的屠蘇酒,但隻要是酒,在軍營中就是好東西。


    葉淩提起酒壇,一掌拍開封泥,給自己斟滿一碗,站起身來,揚聲道:“這第一碗酒!”


    葉淩說著,忽然停了下來,掃視了一圈在座眾人後,張了張嘴,但許久沒有說出下一句話來。


    片刻後,他深吸一口氣,平複一番心緒,才又接著道:“如今我等就在洛陽城下,這第一碗酒,敬先帝,敬故太子司馬勤,敬故丞相李雍,敬虛公虛肖染,敬虛衍,敬趙尹......敬永嘉六年所有死守洛陽,鏖戰江北的晉軍將士!”


    說完,一碗酒灑下,浸入地麵的泥土之中,留下一道泛著黑的印記,眾將見罷,也紛紛起身,將自己麵前的酒灑入塵土之中,場上除了鎧甲的撥動聲外,無任何雜音。


    葉玄也深吸一口氣,揉了揉眼角,站起身來,遙望著北方的洛陽方向,將那碗酒慢慢灑在了麵前的泥土中。


    隨後,又一碗酒斟滿,被葉淩平平端起。


    “這第二碗酒,敬陛下,敬越王,敬輔國大將軍安之敬,敬左右使,敬永嘉七年北伐以來,所有拚殺疆場的五營軍將士!”


    “敬所有五營軍將士!”


    眾將異口同聲的應道,隨即一齊喝幹了碗中的酒。


    葉淩再斟滿一碗酒,端起道:“這第三碗酒,敬在座的各位袍澤弟兄們!”


    葉淩一口喝掉碗中的酒後,眾將士都還有些愣神,但短暫的安靜後,不知誰帶了頭,眾人紛紛麵朝上位,舉酒道:“末將敬葉公!”


    “今夜除夕,各位將士放開吃,放開喝,我葉淩陪著大夥一起守歲!”


    “多謝葉公!”


    ......


    軍營之中,畢竟不比朝堂世家,雖然沒有歌舞助興,但席宴上的氛圍依然熱鬧非凡,而且更多了幾分豪放和粗獷。


    葉玄作為晚輩,又任職於林字營,這些將官雖然知道他和葉淩的關係,但也沒有過多的找他喝酒,偶爾幾杯,也多是一些禮節上的往來而已。


    至於葉坤攀他喝的酒,除了第一碗之外,後麵的一概不理。


    而葉坤因為常來前鋒營,性格又比較隨和,所以那些比他年紀稍長的千夫長們,紛紛找他喝酒。


    於是,沒多長時間,葉玄再看向葉坤時,便發現他的臉已經通紅了。


    兒子如此,老子更好不到哪去。


    葉常喝酒還是那般豪放,一碗接著一碗,和身旁的將官喝得不亦樂乎。


    不過,好在有那幫將官們纏著他喝酒,不能脫身,否則酒興大發,又跑過來勾搭著葉坤的脖子,逼著他叫“哥”,那清醒之後,不知道還敢不敢見人。


    席宴到一半的時候,葉常說話時舌頭已經開始打結了,模糊不清的說道:“哥,眾位兄弟,這酒......沒了,我再去拿一點來!”


    “汗,何必勞煩葉將軍你親自去,隨便叫一個人去拿不就好了,咱們接著喝!”


    葉常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滿臉醉態的道:“不行,那酒是......是我專程收藏的綏陽屠蘇酒,那味道,嘿嘿......我這就去取來給弟兄們都嚐嚐!”


    “還是讓別人去吧,葉將軍你走路都走不穩了,在這等著就好了!”


    “誰說老子走不穩路了!”葉常一揮手,口齒不清的叫嚷道:“老子還能再喝五壇酒,你們信不信,老子......可是千杯不醉,就算你們全趴下了,老子......算了,老子去拿酒!”


    葉常說罷,擺了擺手,東搖西晃的向外走去,雙腿都幾乎絞到了一塊,然而剛踏出去,一陣夜風襲過,便在眾目睽睽之下趴在了地上,起了鼾聲。


    席宴上先是一靜,大夥滿臉愕然的循著鼾聲望去,隨即便笑得前仰後倒。


    葉淩看著葉常趴在地上的身影,笑著搖了搖頭,隨即對紅著臉的葉坤道:“景恆,扶你父親下去休息吧!”


    “嗯......是,大伯!”


    葉玄在一旁,看著葉坤顫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又看著他搖搖擺擺的走出去,不禁有些擔心,問道:“你沒事吧?要不我去?”


    葉坤一揮手,似有些漫不經心的說道:“這有什麽事!你也太小瞧......我的酒量了吧!”


    葉玄看著他在地上拖動的雙腳,微微搖了搖頭。


    果然,剛走到葉常身旁,又一陣夜風吹來,葉坤的雙腿也是一軟,隨即就趴在了地上。


    兩人趴得如出一撤,簡直就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不一會,地上的鼾聲變成了兩道,相互映襯著,像是在比試一般,而席間的眾將士又是一愣,而後笑聲也更加歡快放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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