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黃昏,雖然有斜陽殘照,但依舊清冷異常。


    金燦燦的雪地上,幾道拖拽的痕跡從滁水河邊一直延伸,匯聚在營寨前的高台之下,最終隱匿在一頭頭體型巨大的獵物身下。


    近三個時辰的狩獵結束了,但此次冬獵最令人關注的環節才剛剛開始。


    一位族裏的長者立於高台前沿,向族裏眾人宣布著此番冬獵各名戰士的成績,用的是鮮卑話,葉玄聽不懂,伊婁染也不在他身旁了,迴來後就不知道去了何處。


    但他環視一圈台下的眾多伊婁部戰士,發現哪些人各自臉上的表情也都很精彩,有的垂頭歎氣,有的正相互瞪視著,彼此不服氣,好像隨時都會有舍命相搏的可能,也有的望著台上的那個靚麗的身影發呆,一臉“好白菜都被豬拱了”的惋惜模樣......


    葉玄對這些爭風吃醋的少年不感興趣,抬眼望向了台上臉色平靜的伊婁林,或許是感受到了這一絲目光,伊婁林也轉頭望向了他,隨即莞爾一笑,又恢複了剛才平靜的神色。


    但即便是隻有這曇花一現般的短瞬笑顏,還是讓台下的諸多少年看得如癡如醉,隻不過,隨著伊婁林神情恢複平靜,葉玄便感覺有無數道不懷好意的目光向著他飛刺而來,充滿了挑釁和譏諷的意味。


    ......


    “伍婁易,山羊一頭,野雞三隻,野兔一隻,斑鳩兩隻......”


    “伊婁曄,野豬一頭,野兔三隻,野獾兩隻,狐狸一隻,斑鳩......一窩?”


    台上的長者望著那一窩毛都沒長齊的小斑鳩,又看了看正一臉憨笑的伊婁曄,一臉鄙夷的搖了搖頭,目光移向了台下最高大的那名漢子的方向,臉上愕然的表情轉瞬即逝,隨即刻意的提了提嗓音,向著台下眾人宣讀道:


    “堓夷西連,白鹿一頭,野豬一頭,山羊兩頭,野雞十二隻,野獾八隻......”


    老者嘴裏一邊念著,台下眾多的部族戰士則是越聽越心驚,不禁紛紛倒抽一口涼氣,慢慢都將視線聚集在了那最為高大的堓夷西連身上,目光中有敬佩,有不甘,也有羨慕與嫉妒。


    台下淺淺的議論聲也漸漸變得越來越烈:


    “果然是箭無虛發堓夷二郎,哎,這次冬獵的頭籌估計是非他莫屬了......”


    “這箭無虛發也不至於有這麽大的差別啊,難道這雲山的獵物都是往他箭頭上撞的?他怎麽就能碰到這麽多獵物呢?”


    “哼,我看是他的那些小弟都把獵到的獵物給他了吧,估計他自己獵到的獵物還沒有我獵到的多呢?”


    “臉皮厚,還沒你獵的多呢!你算老幾?”


    “老子總比你強!你又算什麽玩意!要不要比比?”


    “比就比,單挑還是群毆?”


    .......


    葉玄聽不懂人群中嘈雜的議論,隻知道人群中拳腳相加的兩人不過一息的功夫,便被那位高大壯實的堓夷西連一手拎著一個,甩到了人群之外。


    而當他從那被甩出人群的兩人身上收迴視線時,便見伊婁染正臉色陰沉的從高台上下來,同時對他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


    雖然早已預料到會是這樣,但他心中依舊欣喜異常,不過當那個身高八尺的壯漢忽然見閃進他的視野時,他還是感到了一股莫大的壓力。


    伊婁染說過,他會順水推舟,讓自己毀掉這門親事,不過即便他未明說,但到時候他一定會選擇袖手旁觀,絕不會出手幫助自己的,這一點葉玄心知肚明。


    也就是說,他要憑借自己的實力,讓那位身高八尺、胳膊有老梨樹那麽粗的堓夷西連敗倒在自己手下,才算沒有食言。


    斜陽已經完全沒過了地平線,夜幕降臨,寨子前燃起了一堆一堆的篝火,將整個營寨照耀的如同白晝一般。


    今夜寒風不大,但依舊冷冽,讓遠離篝火的葉玄下意識裏裹了裹身上的衣衫。


    高台上的聖女位置旁邊有兩個大大的火盆,倒也不至於讓伊婁林凍著,她的神色依舊平靜,隻是時不時會將目光在台下的眾多族人間掃視一圈,然後在某個地方又停息片刻,露出一抹讓人不易察覺的笑意。


    伊婁染披著那身狼皮雪袍,一如既往的在冬獵頭籌的戰士被選出後,邁步上了高台,等著堓夷西連上前參拜。


    那堓夷西連也毫不含糊,扛起那頭毛色雪白的麋鹿,挺起胸,抬起高傲的頭顱,輕蔑的掃視了一圈眾多參與冬獵的少年,一步一頓的向著高台上而去,在無數道或羨慕或嫉妒的眼光中,雙手向伊婁染奉上今日最為珍奇的獵物。


    伊婁染神色嚴肅的接過那頭麋鹿,親手刨開麋鹿的胸膛,取出心髒,在那巫祝的引領下,祭祀山神,淨手之後,又將自己的長弓賞賜給了堓夷西連,一同賞賜的還有十一支彩色羽毛製成的弓矢,以及一柄嵌有寶石的匕首。


    “今日冬獵,奪得頭籌的是堓夷家的二郎——堓夷西連,他是我伊婁部最出色的戰士,偉大的山神蘇瑞滿,保佑我伊婁部永遠昌盛不衰......”


    “依照族製,我族聖女伊婁林將下嫁於我族最強的戰士,願山神眷戀他們二人,永護他們二人......”


    伊婁染用鮮卑話宣布完後,又用漢語重複了一遍,族民們雖然有些詫異,但也沒有太當迴事,隻有葉玄聽明白了。


    伊婁染這是在示意自己該行動了。


    葉玄原本站的地方地勢就較高一些,此時聽到伊婁染的話,以盡可能平靜的語氣開口大聲道:“伊婁大哥,小弟似乎聽說,堓夷西連的獵物並不是他一個人獵得的,這樣不經證實就下結論,對伊婁小妹的婚嫁大事來說,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葉玄自然沒有聽明白那些族民的議論,他隻是單純的推測而已,因為堓夷西連是三人一個小隊的,在後來的獵物清點時,除了他之外,另外兩個總共加起來才獵得了三隻野獾和花尾羚,這其中巨大的差異的確是有些不正常的。


    寨子中的族民會不會說漢語姑且不論,但其實大部分人都是能聽懂的,葉玄此言一出,圍著篝火的人群霎時間安靜了下來,眾人的目光紛紛望向了他,就像是看一個傻子一般,充滿著嘲笑和惋惜——哎,多俊俏的一個兒郎啊,怎麽就腦子不好使呢?


    他們又何嚐不知道這其中有貓膩,大家夥都是從小練習騎射的,箭術哪會有如此大的差距,這樣明顯的舞弊,傻子都能看出來,可誰願意為這樣的事情去得罪那位一支胳膊能掰斷老梨樹的怪物呢?


    那家夥去年春獵時,可是實實在在的一拳打死了一頭近三百斤的野豬,連那野豬的獠牙都震碎了,這樣的人物誰敢惹!


    老老實實在私底下議論議論就行了,擺明來講,這不是自尋短見嗎?


    果然,那堓夷西連聽罷,立馬瞪著牛大的眼睛望向了人群中的葉玄,用有些蹩腳的漢語開口斥道:“老子,騎射本事,天下第一,獵殺,幾頭野獸,算什麽!倒是,你晉國小子,老子可沒看到,你的獵物,有什麽資格,聒噪!”


    葉玄不得不承認,聽他這斷斷續續的說話,的確很費力,不過他沒有反駁,隻是看向伊婁染,等候對方的迴應。


    伊婁染疑惑片刻後,方才明白了葉玄的意思,怔了怔後,將堓夷西連的兩個小跟班喚到了台前,開口問道:“你們兩個,那些獵物可都是堓夷西連一人獵殺的?”


    兩名少年聽聞,不說話,點了點頭。


    “嗯?”


    伊婁染一瞪眼,兩名少年又連忙搖頭,隨即堓夷西連也一瞪眼,兩名少年又慌忙的連連點頭,看上去實在可憐。


    葉玄見罷,歎著氣搖了搖頭,這樣的威脅作假還能再明顯一點嗎?


    不過他也不忍心再去為難這兩名可憐的小跟班了,看向台上一臉桀驁表情的堓夷西連,眯著眼問道:“既然壯士自稱騎射本領高強,那敢問壯士在狩獵中途可有下過戰馬呢?”


    “嗯?”堓夷西連顯然沒有反應過來,滿臉疑惑的看著葉玄,但又礙於伊婁染在身邊,不得不迴答,於是遲疑的道:“沒有下過戰馬。”


    其實此時,不僅堓夷西連沒有反應過來,就連一旁的伊婁染也是神色不解,望向葉玄問道:“賢弟是何意思?”


    葉玄沒有急著迴答伊婁染,而是看著堓夷西連,神色平靜的又問了一句:


    “壯士真的確定這些獵物和那兩位小兄弟無關?”


    “毫無關係!”


    堓夷西連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這樣四個字來,那猙獰得近乎於扭曲的神情顯示著他正在極力克製住心中的怒火,他恨他惱,卻並不是因為他自己在狩獵中作假而羞惱,而是恨眼前的這個晉國少年竟敢當麵揭穿他。


    聽到堓夷西連的迴答,葉玄輕輕一笑,看了看端坐高台的伊婁林後,這才迴答伊婁染的問題:“很簡單,將獵物屍身上的箭矢重新收迴來,再放迴這位壯士的箭簍之中,伊婁大哥一切便都明白了。”


    伊婁染聽罷,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隨即便讓身後的兩名護衛去迴收那最大的一堆獵物屍身上的箭矢。


    迴收完畢後,又按葉玄所說,將箭矢一支支放迴堓夷西連的箭簍之中,結束之後,眾人眼中的疑問這才惑然解開,因為箭簍已經被塞得滿滿的了,還餘下的三支箭矢,卻是無論如何也擠不進了。


    看到這一幕,伊婁染即便想著袖手旁觀也不行了,神色陰沉的看向堓夷西連,問道:“西連,這是怎麽迴事,給個說法吧?”


    堓夷西連雖說不懼怕葉玄,但對於伊婁染,還是存有敬畏之心的,在一族之長麵前被人不留情麵的拆了台,臉上不禁有些掛不住,支支吾吾道:“這個......您知道的,箭矢不夠用,我就管他們......倆借了幾支......”


    “壯士確定不是獵物不夠,才管他們借了幾隻?”葉玄聽了堓夷西連的解釋,笑著反問道。


    眾人聽罷,也傳出一陣哄笑,尤其是那些參與冬獵的少年郎們,本來心中就不服氣,此刻看到堓夷西連出醜,更是不遺餘力的起哄,就連端坐於高台上的伊婁林也因為這一句話捂住嘴笑了起來,眯著的兩彎剪水雙眸看著葉玄故意激怒堓夷西連,笑得更加歡快。


    “無名鼠輩!”堓夷西連麵對台下族人的嘲笑終於爆發了,粗粗的手指直指葉玄,麵部猙獰的大喝道:“若是不服氣,你我,大戰一番如何?”


    葉玄戲虐一笑,又道:“你確定你能打得過我?”


    堓夷西連聽罷怔了一怔,看著葉玄那略有些單薄的身體,不禁氣急反笑:“哈哈哈......既然你這麽,急著尋死,老子就,成全你!”


    其實自堓夷西連狩獵作假一事被揭開,伊婁染原本就已經有了毀掉這門親的借口,但他此刻見雙方劍拔弩張,卻沒有要去阻攔的意思,因為他覺得,對葉玄這個人,他還看的不夠透徹,所以他選擇了繼續冷眼旁觀。


    堓夷西連一步躍下高台,重重踩在雪地上,激起一片雪塵,俯視著麵前的葉玄,臉上露出十分藐視的笑意,隨即大叫一聲道:“取狼牙棒來!”


    堓夷西連將一根大腿粗的狼牙棒握在手中,輕蔑的笑道:“小子,去挑一個,趁手的兵器吧,免得大夥說,我欺負你!”


    “也好!”


    葉玄與堓夷西連對望著,神色平靜,畢竟他也是上過戰場,經曆過軍陣廝殺的人,這點氣場還是具備的。


    伊婁染見罷,對這身後的護衛耳語幾句,便見那人飛快的奔向了營寨之內,片刻後,一杆長槍被送到了葉玄跟前。


    葉玄見罷,不由得神色一怔,再看向伊婁林時,眼神中多了幾分感激。


    因為這杆長槍,正是他去年北上洛陽時所攜的那一杆長槍,迴江南時自己隻帶迴了虛衍的那一杆銅柄白纓槍,而眼前這一杆長槍,則遺落在了連山山腳。


    隻是,此刻再看到時,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遙遠。


    葉玄歎了口氣,將長槍又重新遞迴了那護衛的手中,他現在已經無法再使出那般嫻熟的槍法了。


    “怎麽?怕了?”看見葉玄遞迴長槍,堓夷西連那堆滿橫肉的臉上露出更加得意的神情,嘲笑道:“若是現在,跪地求饒,老子,可以饒你一命!”


    沒去理會堓夷西連那蹩腳的發音,也沒有去理會那嘲諷的笑,葉玄目光稍稍掃視後,便朝著高台下的另一名護衛走去。


    像伊婁部這樣的塞外部族,長劍的確是一件罕有的兵器。


    在那護衛不解的眼神中,葉玄一把抽出那護衛腰間的長劍,一道寒光乍現,映照在葉玄眼前。


    這把劍還堪一用。


    側過頭看了台上正一臉擔憂的伊婁林一眼,葉玄隨即擺出了一副迎敵的姿態,淡淡的開口道:“來吧!”


    圍觀的人群迅速散成一個圈,將兩人圍在中間。


    堓夷西連冷哼一聲,鼓著眼睛,大喝一聲“小子,看招”,便揮舞著帶風的狼牙棒,電掣一般衝向葉玄。


    葉玄這一年來跟隨令安原學習劍法,雖然時日有限,還遠遠達不到令安原的那般水平,但應付一般的廝殺是沒有問題的。


    再者,在葉玄見識到常勇那迅猛無比的身法後,再看眼前這堓夷西連的身手,就有些不堪一提了。


    對方除了力氣大,吼得聲音大之外,再無可取之處了,在戰場上廝殺,或許是一員虎將,但論較量獨鬥,幾乎渾身都是破綻。


    不過,葉玄心底裏也明白自己不可輕敵,因為對方的力氣實在是大,一棒下來,雪地裏都會激起一圈半徑丈餘的雪花,並留下一個深深的泥土坑。


    而自己手裏的這把劍也隻是一把普通的長劍而已,與那又粗又硬的狼牙棒硬抗,將會在一瞬間被折斷,連帶自己的人也會被捶飛出去,在對付這樣的敵人時,要更加注重以巧破力。


    所以甫一接手,在氣勢上,葉玄就一直被對麵壓製得死死的,在不精於武藝的尋常族民眼中看來,這場決鬥似乎隻是單純的力量碾壓而已。


    就連伊婁林,也情不自禁的站起身來,抿緊紅唇,握著雙拳,好看的眉毛緊緊鎖著,望向那個單薄身影的目光中滿是擔憂與緊張。


    “至少,你要打敗族裏最出色的戰士才行吧......”


    伊婁林想到自己說過的這句話,心中竟有些後悔起來,明明隻是隨口一說而已,沒想到這個傻瓜竟然真的去犯險了。


    她其實並不清楚葉玄的武藝究竟如何,即便兩人在洛陽時,葉玄毫不費力的斬殺了兩名巡夜的肅甄兵士,但那次終歸有些出其不意的因素在其中。


    再說,那兩名肅甄兵士又怎能和族裏實力最強勁的堓夷西連相提並論!


    看到葉玄又一次有驚無險的躲過了堓夷西連手裏的狼牙棒,伊婁林手心開始冒出汗來,輕輕扯了扯伊婁染的衣袖,示意自己阿兄出麵製止。


    但伊婁染迴過頭來,隻是對伊婁林微微一笑後,小聲說道:“你放心吧,西連傷不到他的,這可是他自己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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