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晚宴結束,夜色已深。


    安書文也給眾人都安排了各自的寢位,由衛兵帶著前去。


    葉玄跟在葉淩身後,一邊向前走著,一邊還不時迴望這燈火稀疏的街巷屋舍。


    在前麵帶著他們的是一個年過四旬的精壯漢子,長得敦實憨厚,麵相粗獷,戰盔鎧甲和佩劍都十分整齊的穿戴在身上,看上去頗為可靠,在葉淩的詢問下,邊走邊語氣恭敬的答著話。


    “南陽城內現在仍有百姓人家?”葉淩顯然也是看到了這星星點點的火光,方才會如此問。


    漢子點點頭,應了一聲“嗯”,卻也秉承著親兵侍衛該有的素質,不敢多做解釋什麽。


    “城內的百姓不是都......?”葉淩聽罷,皺了皺眉,沒再接著說下去,而是又問一句:“怎會還有百姓?”


    那漢子一時沒有說話,好似在組織語言,想著該如何迴答葉淩一般。


    的確,南陽破城時慘絕人寰的場景仍曆曆在目,讓人悲痛膽寒,那堆疊的屍山肉骸,倒掛枝頭的森森白骨,還有手足相枕的街道巷市,以及被圈養奴役的幸存晉民,無不是在昭示著,這座昔日南都,早已淪為人間地獄。


    “原先南陽幸存下來的百姓都在蘭左使的安排下,轉移江南了!”漢子開口,答道:“城內現在的百姓都是在聽聞南陽光複後,從北方各地逃難至此的!”


    葉淩點了點頭,神情難看的四處張望著那稀疏燈火,隨後黯然轉迴目光,沒有再說一句話。


    葉玄對南陽城內的慘象並不知情,原本想要開口問個明白,但看見葉淩那黯然的神情,也意識到了這是一個敏感的話題,識趣的保持了沉默,同時臉上也多了一份肅然的神色。


    兩人來到安書文安排的屋舍後,並沒有再多說話,那漢子也在行了一禮後,便轉身迴去了。


    此處屋舍離剛剛出來的主帥府邸並不遠,外麵也有衛兵把守,房間不大,陳設也十分簡單,隻有一張茶幾和簡單收拾出來的兩張床位,但仍顯得整潔幹淨,不失雅致。


    或許是一路的奔波勞苦讓他實在有些困頓了,葉玄隻是脫去了外衣,就一下子躺在了簡單鋪就的床褥上,隻覺渾身好像軟軟的散開了一般,再也難以起來了,不一會的功夫,便在不知不覺中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自己醒來時,天色已大亮,父親葉淩也起身良久了,葉玄舒展了一下那睡得有些麻木的右腿,起身穿好衣服,向著門外走去。


    冬日的太陽斜向南邊,陽光正好直直從門口射入房間內,因為時辰已經不早,照得葉玄有些睜不開仍然惺忪的睡眼。


    晌午時分,葉淩和林瀟雲也收到了越王各自迴營的命令,於是兩人各帶著一隊護衛,出了南陽北城門,往前線的曲邑和甫丘方向而去。


    前線的防地調動,序右使早已向兩人說明了,葉玄對於這些,自然沒有說話的資格,但葉淩見林瀟雲不往曲邑,而是同自己一行前往甫丘方向,不由得有些疑惑。


    “林字營防地不是在曲邑嗎?林將軍這是要去哪?”葉淩騎在馬上,看著身旁齊頭並進的林瀟雲,問道。


    林瀟雲笑著指了指背在身上的行囊,笑道:“有些事,得我親自去告知一下清玄(蘭致的字),畢竟關係重大,別人去不太放心!”


    葉淩見罷,這才想起,林瀟雲背上背的是臨行建康時蘭左使交給越王的那個行囊,而對方說得也不錯,此事關乎整個五營軍的糧草輜重,確實得他親力親為,才能安心。


    葉淩會心一笑後,便不再多說了,倒是林瀟雲突然想起什麽了一般,看了一眼葉淩身後的葉玄,隨後道:“有一事晚輩還得征得葉公的同意!”


    “哦?何事?”葉淩疑惑,看向林瀟雲。


    “晚輩曾欲將景之小兄弟歸入林字營麾下,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當數?”


    葉淩聽了,神色有些驚訝的迴頭看向葉玄,而葉玄也點了點頭,表示的確有過這麽一迴事。


    “畢竟都過去一年了,再加上......”見葉淩眼中尚有不解,林瀟雲便詳實解釋道:“再加上景之如今大病初愈,晚輩在想葉公是不是覺得將他帶在自己身邊會安心一些,所以才有征求一說!”


    “哈哈哈......”葉淩笑出聲來,捋捋胡須道:“景之能得到林將軍的器重,老夫倍感欣慰,至於征求一說,林將軍實在是客氣了,老夫倒覺得,疆場上刀劍無眼,他呆在林將軍身邊或許更為安全!”


    林瀟雲聽罷,滿意的笑了一笑,倒是身後的葉玄有些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動,問道:“這麽說,父親是同意了??!”


    至於葉玄為何滿口高興的想去林字營,葉淩也猜到了幾分,從初見紫泰劍開始,葉玄就表現出了對六劍莫大的興趣,而對於行兵軍陣而言,葉淩自己能教給他的,他早已學會,如今去林字營後,也能學到更多的東西,當然是百利而無一害。


    葉淩笑著點點頭,同時囑咐道:“同意是同意了,但若你不聽從林將軍指揮調度,不虛心學習,為父就把你再調迴來!”


    葉玄聽了,還握著韁繩的雙手抱拳,向葉淩行了一禮,笑著承諾道:“父親放心,孩兒定不負林將軍所望!”


    說完,三人不禁同時都笑出聲來,而林瀟雲身後的趙方,雖然不太明白怎麽迴事,但還是撓了撓頭,也跟著笑了起來。


    經過半日,一行人終於在太陽落山之前,趕到了甫丘營地,葉玄心想著還是應當去拜會一下叔父葉常,見一見葉家軍的諸位將士,於是便跟著葉淩向前鋒營的營地而去。


    而林瀟雲則於此地與兩人拜別,去了奎字營主將營。


    當林瀟雲掀開簾幕,進入主將營內時,蘭致正著一身戎裝,靜靜的端坐於一副行軍圖前,仔仔細細端詳著圖上的每一個山川城池,神情投入,絲毫沒有意識到來者是林瀟雲。


    “嗯,放這吧!”或許是聽見響動,蘭致目光不轉的隨意吩咐了一句,就好像是吩咐下屬一般。


    林瀟雲露出理解的一笑,調侃道:“什麽放這啊?”


    聽到聲音不對,蘭致這才一臉詫異的轉過頭來,看著立於營帳內的林瀟雲,愣了良久,方才急急起身,尷尬的解釋道:“哦!原來是林將軍,我還以為又是夥夫來送飯了呢!失禮了失禮了!”


    一邊抱拳行禮,蘭致一邊卻又神色疑惑的繼續道:“長久不見了,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


    林瀟雲笑了笑,解開身上的行囊,交到一臉茫然的蘭致手中,道:“這是越王命我交給你的東西,你先打開看看,有沒有什麽問題?”


    蘭致看了看林瀟雲,又看了看手裏輕飄飄的行囊,雖是滿臉疑惑,但還是照做了,在席案上將行囊打開,翻開了那裏麵的一遝書信及契約。


    “越王這是何意?”蘭致不解的看著林瀟雲,問道。


    “這些你可都識得?”林瀟雲不著急解釋,而是反問了一句。


    蘭致一一拿起翻閱,片刻後,點點頭,仍有些不明所以,道:“我都識得,這些是世伯同益州荊州各地世家宗族,就北伐軍需一事簽訂的協約,以及一些往來書信!越王如今將這些給我是何意?世伯呢?蘭左使呢?”


    “蘭左使被陛下強留在了建康,這是吾等臨別時,蘭左使呈越王轉交給你的!”林瀟雲見蘭致的神情有些憂慮,便寬慰道:“放心吧,陛下現在還不會動蘭左使,朝堂之上也無人敢動蘭家!”


    “何以見得?”蘭致顯然有些懷疑林瀟雲的後一句話,不安的質疑道。


    畢竟他心裏還是明白的,當年巴中一戰,正是自己讓吳王的數萬大軍全軍覆沒,此事不僅震懾朝堂,還使得吳王對蘭氏一家展開了瘋狂的報複,雖說最後的結局沒有發展到最壞的情況,但蘭致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司馬旭會讓此事如此輕易的了解。


    林瀟雲有些理解蘭致的想法,輕舒一口氣,慢慢的將此番建康之行,又詳實的向蘭致講述了一遍,並最後借用序右使的話安慰道:


    “如今的江南,雙方相持,難分伯仲,而蘭左使在其間,舉足輕重,陛下不敢妄動!因為他清楚,倘若蘭左使不在了,江南的平衡局麵將瞬間被打破,天下也必定大亂,這將是所有人都不願看到的結果!”


    蘭致聽聞,臉上的憂慮神色這才慢慢隱去,接著用探尋的語氣問道:“那越王的意思,是要讓我來負責大軍的糧草輜重,以及與各方世家的聯係?”


    “不錯!”林瀟雲點點頭,見蘭致的詫異眼神,又補充道:“是蘭左使舉薦你的!”


    蘭致聽聞,稍有思忖後,神色鄭重的點了點頭,隨即將那些書信整整齊齊收在了一個木匣子內,看向林瀟雲,道:“既然是越王之命,那待我今夜向定遠(房奎的字)交接一番營地的職權後,明日一早便趕迴南陽城複命吧!”


    “嗯!”林瀟雲點點頭,道:“此事關係重大,越王的意思也是讓你盡早著手安排!”


    蘭致聽著,偏了偏頭,望向帳外,見天色漸暗,笑道:“難得來一次,一會我讓火頭營多做兩個菜,咱三個好好酌一杯如何?”


    林瀟雲笑了笑,還沒答應下來,就隻聽見帳外響起了一個豪放的嗓音:“什麽?有酒喝!?有酒喝也不叫上我!!!”


    伴隨著沉沉的腳步,和“吧嗒”一聲甩開營帳簾幕的聲音,身著鎧甲的房奎從帳外進來,一雙虎眼瞪得圓圓的,進帳後就是四處張望,好似已在尋找美酒一般。


    沒見到酒罐,房奎方才將目光落在了林瀟雲身上,又一下子露出詫異的神情,抱拳憨笑道:“原來是林將軍來了!我還以為有酒喝呢!”


    林瀟雲笑著搖了搖頭,道:“越王有重要的差事交給清玄,所以命我親自過來一趟,至於喝酒,正安排著呢!”


    “好!好!好!”房奎聽聞有酒喝,頓時喜形於色,大笑著連說了三個“好”字,倒是完全沒問重要的差事是什麽。


    “終於有酒喝了!”房奎眯著眼,咋著舌,輕輕捏著下顎那一小撮濃密的胡須,似乎在抱怨一般:“序右使有禁酒令,這清玄每次還派人盯著本將,本將都有大半個月沒喝過酒了,這次一定得好好解解饞!”


    林瀟雲和方奎兩人說話間,蘭致已經遣帳外的衛兵去通知夥房了。


    待蘭致再進來時,林瀟雲卻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對他道:“哦!對了!還有一樣東西,有位小娘子托我轉交給你!”


    一邊說著,林瀟雲緩緩從胸前衣襟內取出一個錦布小包來,展開後,裏麵卻是一個精致小巧的香囊。


    蘭致見罷,心中不禁冒出一股莫名的喜悅和期待來,雖然沒有親身經曆過,但繁欽那首傳唱甚廣的《定情詩》,他又怎會不知。


    “......


    何以致拳拳?綰臂雙金環。


    何以道殷勤?約指一雙銀。


    何以致區區?耳中雙明珠。


    何以致叩叩?香囊係肘後。


    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


    .......”


    香囊自古便是男女間的傳情信物,而對於詩中的這種朦朧溫情,在蘭致年少懵懂時,又何嚐沒有幻想過呢?


    然而,事情的轉折總是來得那麽突然,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林瀟雲剛一打開錦布,立馬又合上了,即刻便快速的藏迴了衣襟之內,看著蘭致,尷尬一笑,道:“不好意思,剛才拿錯了,這個不是你的!”


    蘭致一聽,剛才的那絲期待頓時泄下氣來,心中的失落不禁讓他暗暗罵了一句,而一旁正拿起水壺喝茶的房奎,原本也是看著那香囊瞪圓了眼睛,但聽聞這樣一句,不由得差點將口中的水噴了出來,一陣急湊的咳嗽後,開始罵罵咧咧起來。


    縱然有些失望,但蘭致還是幽怨一笑後,又恢複了往常的嚴肅神色。


    林瀟雲又搜了一會,方才從衣襟的另一邊取出一個同色的錦布小包,打開後,裏麵卻仍舊是一個錦囊模樣的物件。


    不過稍有不同的是,這個錦囊是紅色的,綢緞看上去比剛才那個似乎更為柔膩一些,上麵還以彩色絲線縫製了一對鳳凰共舞的圖案,看上去頗為華貴精致。


    林瀟雲將那錦囊扔到蘭致手中,笑道:“這個才是你的!至於是誰托我轉送的,就不用我再多說了!”


    蘭致看著自己手中接過的錦囊,似乎有些沒有反應過來,但腦海中的幕幕往事卻都在此刻一一浮現了上來:那個火光彤彤的夜晚,華貴的衣衫,秀美的雙眸,婀娜的身姿,還有那透著些傲慢的語氣......


    那個人的所有所有,牽動著他的心,已有數個春秋。


    他曾不止一次以為,那不過是漫漫人生路上一次偶然的邂逅而已,縱然美好,終究不過鬥沙須臾,轉瞬即逝,想要挽留卻又難以捕捉,想要遺忘卻又難以釋懷。


    他何曾奢望過對方也會像自己這般惦念那段時光,但等到這份時隔五年、相距千裏的情思真正傳達到自己手上時,他卻又頓時惶然徘徊、不知所措了。


    蘭致在恍然躊躇間,已不知不覺的打開了錦囊,取出了其中的一枚玉環。


    那玉環溫潤細膩,色澤醇厚,為上等佳玉,不過這些並不是蘭致所在意的,他隻是輕輕將玉環握在手中,慢慢用掌心的溫度將它溫暖,隨後待心境平複後,方才展開手掌,看向這枚熟悉的玉環,以及那玉環上精雕細琢的四個小字:“晉長沙府”。


    “環者,當還(huan)也!”房奎見罷,自然也想起了那一件往事,不由大笑出聲,拍著蘭致的肩膀,道:“清玄啊,看來你是被那平陽郡主惦記上了!哈哈哈哈.......”


    “去去去!”蘭致撇開房奎的調侃,笑著將那玉環小心翼翼的收了起來,而那錦囊中,還有一個更加精致小巧的香囊,他沒有拿出來,隻是隔著那紅色的錦囊放在鼻前,輕輕嗅了嗅,隻覺一股沁人心脾的淡淡清香頃刻籠罩了整個心間,令他溫暖無比。


    沒等房奎接著附和,蘭致便將那錦囊也藏進了鎧甲內的衣襟中,並借口去催夥夫快點上菜,拉開簾幕,快步小跑了出去。


    兩人笑看著蘭致出去後,房奎這才慢慢收起笑意,看向林瀟雲,道:“越王命你親自前來,究竟有何要事?”


    林瀟雲知道房奎的脾性,縱然貪酒好樂,但在大事要事上絕不含糊,而他作為奎字營主將,終究不是什麽外人,林瀟雲便向他詳實袒露了蘭致將接手大軍輜重的事。


    房奎皺著眉,凝思良久後,也隻能輕舒口氣,道:“清玄辦事,細致入微,我與他共事也有數年之久,他的確幫我減了不少負擔,既然越王如此安排,那本將就隻能多擔當一些了!”


    “嗯!”林瀟雲點點頭,道:“越王沒有提奎字營的偏將空缺一事,想來是覺得房將軍應該能應付得來吧!”


    過了不多時,兩人正說著,蘭致便提了兩壺酒,領著身後端著熱菜的夥夫進了營帳,備置好席案,三人入座後,斟滿酒,敘起舊事來......


    ************


    而此時前鋒營的主將營內,同樣是一種其樂融融的氣氛,葉玄的到來,也著實讓葉常葉坤父子感受到了久別重逢的一股暖意。


    在葉淩的許可下,葉坤一邊幫葉玄斟滿一碗酒,一邊還不停吹噓著當日自己的“豐功偉績”。


    “當初要不是我不顧衛兵攔阻,闖進林將軍營帳,說明緣由,雲山恐怕就得經曆一番腥風血雨了!”


    “還是我的及時趕到,才令原本劍拔弩張的雙方偃兵息鼓,避免了一場大戰!”


    “景之你說,你該如何感謝為兄我啊!哈哈哈......”


    ......


    或許是心情難得大好,葉坤喝的有點過,本就張揚的性格變得更加肆無忌憚,吹了不少牛,被葉常拆穿後,又惹出了不少笑話。


    不過對於雲山,葉玄也想著:也的確該迴去看看了。


    為何是“迴去看看”呢?


    葉玄對於自己第一想法的用詞,似乎有些不理解,但隨即又迴味一笑,一股暖流湧入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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