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殿的禮宴一直到很晚才結束,出了殿門,夜空中已是烏雲散盡,月明星稀。


    車輪“吱呀吱呀”的聲響,隨著左右顛搖的華貴車架,壓碎地麵映著月光的淺淺水窪,在燈火闌珊的建康街頭彌散開來,引得稀稀落落的路人爭相佇足迴望。


    和登基大典來時不同,司馬徽一行四人,晚上僅乘了兩輛車架赴宴。


    在迴蘭府時,應蘭咎要求,葉淩和林瀟雲共乘一輛車架,而蘭咎則和司馬徽一同登輿,乘著老吳親自持轡的馬車,緊隨其後。


    雖說林瀟雲需要時刻保護越王的安全,如此行事,有幾分冒險,但對於這樣的安排,葉淩也多少有些領會。


    畢竟蘭府如今已被對方勢力團團包圍,府內必定是隔牆有耳,因此,蘭左使和越王兩人,有些事情還是如此商議更為安全一些,況且,老吳雖然已年近五旬,但身手還算迅猛,在這樣的境地下,總不至於會讓刺客得手。


    今日禮宴上發生的種種離奇波折,曆曆在目,而稍作迴想,卻又讓葉淩一陣膽寒、心有餘悸。


    先是司馬旭和司馬徽的相互試探周旋,引得朝堂上一時人心惶惶。


    他們二人,一人乃當今聖上,一人乃九牢親王,一人有世家支持,一人擁兵自重,在這個節骨眼上,誰也不願意把臉皮撕破,徹底決裂。


    不過,往深了說,不是不願,而是他們不敢。


    晉室天下,在經曆過“諸王之亂”的十餘年動蕩後,又被塞外胡夷乘虛而入,因此而支離破碎、疲弱不堪,當初那剪滅蜀漢、橫掃東吳的大晉國威,早已不複存在了。


    如不是江東豪強、天下士子的擁戴支持,晉室又何能偏安於江左而殘領半壁江山?


    時下的局麵,他們二人誰也奈何不了誰,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倘若誰有一步之差,則必定為天下士族英豪所棄,從而陷入萬劫不複的絕境,甚至會使江南大地再度動蕩不安。


    也正因為此,他們二人的相互試探,才更能牽動朝堂中人的緊張命脈。


    接下來,便是慕容閣的一番曲意嘲諷,借一首詩歌將整個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包括皇上,都生生羞辱了一遍,最後,更是借外族公子的身份來向皇上求解,狠狠打了一迴眾朝臣的臉。


    葉淩清楚,慕容閣既然能熟練將詩歌唱出,那其中的寓意,他自會有所領悟,但他仍不避忌諱,公開“求教”,一舉將局勢徹底扭轉,僅此便足以證明,慕容閣的膽識和謀略超乎常人,日後還需多加防備。


    而關於王燮,葉淩心中是懷有好意的,這倒並不是因為之前同在洛陽為官的原因,而是葉淩知道,對於這樣的局麵,王燮肯定比自己看得更加深刻。


    況且,依照葉淩對王燮的了解,和今日朝堂上的種種事宜來看,王燮也似乎在維持著這種平衡,但葉淩卻並不知曉,王燮和司馬旭將蘭咎留任廷尉署總司究竟是何目的。


    這一點,久在軍旅的他,始終沒有悟透。


    至於其他兩位實權公侯——太傅周言和太尉柳湛,葉淩則不大看好。


    尤其是柳湛,從今日之事看來,少了太尉該有的那種威嚴氣勢,而多了一種工於權謀的刁鑽心機,禮宴上郭安行刺越王一事,經由蘭咎那樣一點撥,葉淩越發覺得,此事和柳氏有關。


    不過好在太尉柳湛手中隻有京城守軍的調度權而已,至於兵權,武帝當年平定天下後,封諸子於國,軍隊也就隨之分散至各諸侯王手中。


    諸王之亂後,群胡而起,一年前,洛陽陷落,此時江北已無官軍,而江南兵權,也一直牢牢掌握在越王司馬徽和各地強藩手中,無法集中。


    因此,柳湛即便身居太尉之職,卻並無調動江南兵馬的實權,而朝中又有王燮掌舵,暫時也掀不起什麽大風大浪。


    但若是日後這樣的人執掌大權,想必天下又會再度動蕩......


    而對照起來,蘭左使和序右使二人,的確顯得睿智賢達得多。


    雖然在表態上,葉淩不偏向於任何一方,甚至今日禮宴時,有些曾經有過淵源的青年將領想經由自己結識越王,都被他一一迴絕了,但在內心深處,他又何嚐不期盼著,大晉能出一個百世明君、千古良相呢?


    想到此處,葉淩也不禁懷著一顆錯綜複雜的心,抬頭一聲輕歎......


    而一旁的林瀟雲,仍舊安靜的靠坐在車內一側,似乎並沒有察覺到葉淩的這一聲輕歎,因為他此刻,也是眉頭微皺,早已陷入沉思之中。


    在他的胸前鎧甲內,此時正懷揣著一個不大的紅色錦囊,雖然他沒有打開看過,但隔著柔滑的絲綢棉布,林瀟雲能摸得出來,裏麵應該有一塊質地醇厚的玉環和一些其他小飾品。


    低著頭,林瀟雲細細迴想著今夜關於這個錦囊的種種細節,以免因自己疏漏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線索,而導致難以彌補的惡果,但思索良久,最終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這錦囊,的確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禮物罷了。


    而就在這一刹那間,林瀟雲好似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不知覺的微微笑了笑,起先那籠罩在他心頭的迷霧也頓時消散了,他惑然明了,同時心中不禁自嘲一句:差點因自己的過分謹慎而毀了一件好事!


    ***********


    與此同時,在建康城的另一邊,一條南北向的大道上,也有一架華貴馬車從皇宮的方向駛來,向著城南而去。


    相較於城北的燈火闌珊,這邊要稍稍靜謐一些,少有燈燭酒肆,喧囂女閭。


    此刻夜色已深,大街上除了一些醉漢和更夫以外,便是巡防的士兵了,因而,馬車上的談論和笑語才顯得更加清晰,雖和“吱呀吱呀”的車輪行進聲雜糅在一起,但仍能分辨的出,車內是一位長者和兩名晚輩。


    “柟兒啊!今日禮宴上,中丞大夫吳蒩向父王提姻親之事,你覺得如何啊?”華服長者帶著笑意,滿臉寵溺的看著靠坐一邊的貌美女子,慈祥的詢問道。


    “中丞大夫?吳蒩?”女子皺著眉,顯然已經在腦海中搜索與之相關的印象,但最後還是一無所獲,隻得疑惑的道:“我對這個人毫無印象啊!”


    “不是吳蒩!”長者顯然有些喪氣,聲音拖得長長的,停頓片刻才又接著道:“是他的次子吳蘄想和你結緣?”


    “吳蘄?”司馬柟仍舊是一臉疑問。


    “吳蘄!我知道此人!”司馬興元扯著稚嫩的嗓音興奮的喊道,兩眼放光的望著他的父親——長沙王司馬稷,道:“就是那位號稱天下賢才的會稽才子吳蘄嗎?那可是如今建康城內數一數二的風流雅士啊,風光著呢!”


    司馬稷看著司馬興元,捋捋胡須,笑著點點頭,又轉眼望向了司馬柟,目光中好似帶著些許期待。


    而得到司馬稷肯定的司馬興元更加興奮了,爭著搶著,用滿是崇拜的語氣將自己的耳聞一一抖露出來:


    “我聽聞吳蘄自己在城外臨溪邊蓋了一座望青亭,每逢佳節,便廣邀城內名士賢達,前往望青亭飲酒作賦,並專程雇人將所有賢士的文章全部謄寫下來,印發傳唱,廣而推之。長此以往,竟使得三吳一帶,一時文風鼎盛,各地墨客文人爭相效仿,而這其中,又屬吳蘄的文章最為出彩,流傳也最廣,深得各地士子青睞!”


    “繁華落盡,其聲悠悠。苦短凡塵,何歎皓宇!”


    司馬興元說著,還要裝模作樣的朗誦一句詩出來,接著道:“此句便是出自吳蘄的名篇《望青賦》,也是如今文人士子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司馬柟在一旁,隻是微微笑著,看著一直處於興奮狀態的司馬興元,眼中卻並沒有多少驚豔與讚歎,有的多是一種柔情,一種姐姐對於弟弟的那種憐愛柔情。


    “我還聽說啊!”司馬興元就好像一個關不住的話匣子,一刻不停的說著:“這吳蘄每次出門,總是一襲青衣,頭頂玄黑博冠,手持青翠玉簫,獨坐於車上高台,賦詩詠歎,舉手投足間,風度翩翩,不落凡塵,而所到之處,簫聲悠揚,婉轉流長,大街小巷,十室九空,百姓皆簇擁於街邊,一睹才子風采,更有佳人無數,隨車而逐,可謂是風光無限,就連當今皇上出巡,與之相比,都遜色不少呢!”


    司馬興元說完,望著車頂,眨了眨水靈靈的眼睛,帶著天真的笑意幻想著,好似要說:要是自己也能有那麽風光的一天該有多好!


    司馬稷聽著,笑著嗬斥了一聲司馬興元,道:“胡說,怎能拿他與皇上相提並論呢!”


    隨後,又看向司馬柟,接著道:“不過話說迴來,這吳蘄不僅文采斐然,相貌出眾,而且還頗有才能!為父聽說,有一年,吳蒩任會稽郡守,境內大澇,流民四起,一時亂象叢生,局勢難以掌控。而吳蘄隻言片語,僅僅三項政策,便徹底根除了會稽的水患,穩定了局麵。聖上知曉此事後,讚其為治國安邦之良才,前途不可估量啊!”


    說完,司馬稷靜靜的看著司馬柟,似乎在焦急的等待答複一般。


    而司馬柟見父親已經說完,隻是淺淺笑了笑,道:“經您這麽一說,我好像對他有點印象了!”


    司馬稷聽罷,頓時喜笑顏開,捋著胡子,“嗬嗬嗬”的笑出聲來。


    “不過,我不喜歡,更不會嫁與他的!”


    司馬柟一句話,好像在寒冬臘月裏迎頭澆了司馬稷一身冷水。


    片刻後,司馬稷收起近乎於僵硬的笑臉,尷尬的咳嗽兩聲,才緊皺著眉頭,帶著些許怒意問道:“這樣的郎君你都不滿意?你是想一輩子單著嗎?柟兒啊,不是為父說你,你如今已是雙十年華了,父王為你這婚事,頭發都急白了!”


    司馬柟也不顧司馬稷,隻是俏皮的笑了笑,道:“我的如意郎君啊,要有韓信之才,張良之謀,蕭何之策,這樣,我才會嫁給他的!”


    “韓信之才、張良之謀、蕭何之策!”司馬稷重複了一遍,冷哼一聲,道:“這漢初三傑都讓你數了個遍,這天底下,你讓為父上哪給你找這樣的如意郎君去?你這不是存心刁難父王嗎?”


    司馬柟笑著摟住司馬稷的胳膊,撒嬌道:“要是父王找不到,那柟兒就一輩子不嫁,陪在父王身邊就好了!”


    “你這......簡直是不可理喻!”司馬稷陰沉著臉嗬斥著,但心裏還是覺得暖暖的,一會功夫,一點餘怒也完全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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