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丘的秋夜,已有一絲涼意了。


    微涼的夜風撫弄著方形的戰旗,也吹倦了高台上的蘭致,他輕輕打個哈欠,揉揉些許惺忪的睡眼,卻見一人從台下順著階梯爬上了望塔。


    因為夜色灰暗,蘭致並看不清對方的容貌,隻是當那人完全登上望塔,一聲稚嫩的聲音響起,才使得他完全看清了那兵士幼稚的臉龐。


    “蘭將軍,屬下已經休息好了,後半夜的值崗,就放心交給在下吧!”


    自從吃過晚餐,蘭致便接替了此處的防務,一直到此刻,自己已經在此佇立了三個時辰了,的確有些勞累疲倦,是時候該休息一下了。


    幽暗的月光下,蘭致看向那名年輕的兵士,點點頭,微微笑了笑,伸出手去,扶正了對方身上的鎧甲,然後又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便與他擦身而過,下了望台,向著營帳內而迴。


    進帳後,蘭致取下別在腰間的佩劍,豎立案旁,又將頭頂的戰盔擱置在案麵的一側,自己則席地坐於木案之前。


    然後,伸手從案麵另一側取來一卷刻有“吳子兵法”的竹簡,沿著木案鋪展開來,最後,隻手撐頭,眼睛有些迷離的盯著竹簡上的篆體小字,辨認深思。


    竹簡上書:


    “武侯問曰:‘吾與敵相遇大水之澤,傾輪沒轅,水薄車騎,舟楫不設,進退不得,為之奈何?’


    起對曰:‘此謂水戰,無用車騎,且留其旁。登高四望,必得水情,知其廣狹,盡其淺深,乃可為奇以勝之。敵若絕水,半渡而薄之。’”


    “大水之澤,大水之澤......”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一般,蘭致懷念一笑,口中不停地念叨著這幾個字,腦海中卻不禁閃過一個念頭:在亂世之間的邂逅,是鬥沙須臾的美好,還是蒼天安排的遺憾呢?


    這樣想著,也不知是帳外真的落起了雨滴,還是自己太過於困倦,出現了幻聽,蘭致竟感覺那絲絲落雨的聲音,越來越密,越來越近,從高處落下的雨滴,砸在堅硬的石頭上,然後立即四散開來的聲音,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


    磅礴的大雨,濘泥的官道。


    一輛雙架馬車倉惶的疾馳而過,木製的車輪壓碎地麵的積水,渾黃的一片四濺而起,飛灑在大道旁的密林枝幹上。


    車前的禦者頭頂鬥笠,不停的抽打著手中的轡繩,好似想要讓車架更快一些,而禦者身旁,則是一名懷中抱劍的劍士,口中不停的催促,還時時探出頭來,不安的望向車架後方。


    雙馬車架還稱得上華貴,木質的轅輪結構緊湊,質地硬朗,就算顛簸也不會走形,車架上的雕紋亦是精致,被雨水浸濕的錦繡簾幕,在雨中起起落落,也透出一絲尊貴之感。


    想來,這車架中的人物,若非王侯將相,也必是公卿權貴。


    車架後方,是三名輕騎,手中持劍,揮揚馬鞭,驅趕著戰馬飛馳,離車架越來越近。


    領頭的年輕甲士頭頂戰盔,身上的鐵甲相較於後方兩人的皮甲,也顯示出身份的不同,看容貌,卻不過弱冠之年。


    此刻,那雙隱於戰盔陰影之下的雙眼,早已望穿如珠簾般的落雨,緊緊盯向了前方不遠處的華貴車架——此人,便是蘭致。


    兩刻鍾前,淩湘軍攻占巴中,城內一片狼藉,而亂軍之中,一輛華貴車架奪路而出,直直奔向東方。


    蘭致見罷,便將收拾殘敵的事物交給了房奎,自己則親領十名輕騎,一路追殺而來,然而,出城時又遭遇了一番堵截,大有折損,最後跟著自己追上車架的,就隻有身後兩名勇士了。


    雙馬車架的速度自然不敵輕騎,因此,不多時,蘭致等人便完全咬在了車架的後方,緊緊逼了上來。


    蘭致揮劍示意,自己在右,一名甲士在左,而另一名甲士在後,三人一同包抄了上去。


    蘭致追上車架,從馬上一劍刺出,便洞穿了禦者的身體,隨後拔出劍來,對方的屍骸也隨之順勢落下了車架,但對麵的輕騎,卻因為車架上劍士的突襲,而命喪於此,落下馬來。


    那名劍士劍術高超,在刺殺了對麵的甲士後,又迅速擋住了蘭致從側麵的一擊,隨後,兩人在並駕而行的車架和戰馬上,激戰數個來迴,卻平分秋色,均未傷及對方。


    然而,失去了禦者的車架,仍在一路狂奔,不知覺間竟徹底失去了控製。


    隻聽聞一聲巨響,似乎是車輪撞擊在凸出岩石上的聲音,隨即,車架便猛然失去了平衡,兩邊的車輪交替騰空而起,數度搖晃,最後終於完全側翻在地。


    而車前的兩匹烈馬,也因為受到驚嚇,掙脫韁繩,向前奔逃而去。


    那名劍士重重摔在了地上,借著劍掙紮起身,卻被後方趕上來的另一甲士結束了一切。


    蘭致勒住戰馬,和甲士停於落雨中,警惕的看著翻倒在地的車架,靜候片刻,卻並未出現任何動靜。


    甲士用征求的眼光,看了一眼蘭致,而蘭致也了然其意,點頭應允。


    下了戰馬,甲士手提利劍,異常警覺的緩步向著車架走去,最後停於車架前,極為謹慎的向前伸出手去,試圖掀開那擋在車輿前的簾幕。


    而就在簾幕被掀開的一刹那,一支閃著寒光的匕首從車輿內突然刺出,直直紮向了甲士的胸膛。


    但甲士早有防備,再加上這一刺,並不是那麽幹脆利落、剛猛有力,因此,甲士一個側身,便輕鬆躲過了。


    沒有絲毫猶豫,甲士順手緊握住了對方的手腕,再用力一擰,那雙小手中的匕首便砰然落地,隨即,向後一拽,卻從車輿內拉出一名著深衣襦裙的年輕女子。


    蘭致見此情形,不由愣住了,那女子雖然麵容姣好,但從衣冠服飾上來看,卻並非富貴人家,倒更像是一名侍女。


    稍有疑惑後,蘭致也下了戰馬,慢步走向了車架。


    “小聶!求求壯士放過我們!金錢財物、榮華富貴,我都可以答應你們,隻求軍士放一條生路!”


    一隻白皙纖細的玉手從車輿內驟然掀開了簾幕,衣著華貴的少女從車內探出半個身子,大聲唿喊著,些許幼稚的嗓音中透著恐懼,仰視著車架前的蘭致,乞求著,聲音清晰婉轉,但語調卻是絕望淒涼,而小聶,想必便是被甲士拖出的那名侍女罷。


    亮光驅散了車輿內的黑暗,也使得蘭致這才完全看清了對方的容顏:


    膚色白嫩如雪,五官秀美如畫,細眉顰蹙,秀眸掛淚,眼神焦灼無助,神色淒婉哀傷,精致的鼻梁下,櫻紅的小嘴因為恐懼和絕望,而微微有些顫抖,發髻整潔端莊,以玉釵裝飾,著一身青色薄衫,外套紫色錦衣,束同色束腰,墜琉璃美玉,雖隻有碧玉年華,然尊貴典雅之氣卻如渾然天成,令人神往。


    “還望軍士能饒過一命,日後定能保你榮華富貴!”


    車輿內的尊貴少女,仍在央求著,但在蘭致聽來,這似乎並不是乞求,而像是施舍,言辭中竟透著一股傲氣。


    而小聶依然掙紮著、哭喊著,被甲士向前拖拽著,身上的深衣襦裙已被雨水完全浸濕,緊緊的貼在身上,將曼妙有致的身材顯現的淋漓盡致,再加上嬌美的容顏,竟使得那名甲士血脈噴張,獸性大發,欲行不軌。


    在男性獨有的嚎笑聲中,小聶被拖向大道旁的灌木叢中,細弱的雙手拚命捶打如鐵桶般的甲士,卻無濟於事。


    蘭致聽聞小聶的哭喊聲,眉頭皺了一下,想要去阻止甲士的這一禽獸之舉。


    然而,剛下定決心,還沒轉過頭來,蘭致便隻聽到一聲沉悶的慘哼,從後方傳來。


    蘭致心中一驚,循聲望去,卻見那名甲士已慢步退出了灌木叢,緊接著,便雙膝跪地,倒在一片血水之中。


    而那名甲士的胸前,分明插著另一柄匕首!


    蘭致倒吸一口涼氣,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了一眼道旁的灌木叢,頓時不敢再有絲毫大意,提著利劍,便向著甲士倒地的方向疾步奔去。


    “小聶!快逃!!!”


    車輿內的少女見蘭致提著劍,殺氣騰騰的趕過去,沒有絲毫遲疑,大聲唿喊道。


    然而,剛從道旁草地裏站起來的小聶,聽聞這一聲唿喊,卻遲疑了,迴望著車輿內的女子,眼神焦慮,步步後退,卻連連搖頭。


    “快跑!他們不敢拿我怎麽樣!告訴父王,我還活著!!!”


    看著眼前疾步逼來的持劍軍士,又聽到這樣一句唿喊,小聶緊咬下唇,終於下定決心一般,提起完全浸濕的裙擺,快步鑽入身後的密林之中,不一會,身影便消失在一片灌木間。


    因為距離較遠,蘭致還沒趕到,對方已消失於密林深處,於是,急急停下腳步,心中稍加權衡,便又轉過身,快步向著車架而迴。


    自己已經折損了兩名下屬,此刻,若為一名侍女而疏漏了身後的這位尊貴郡主,則著實太過愚蠢。


    而一名輕騎被一名侍女所殺,關於這點,蘭致心中是十分不快的。


    故此,剛走近車架,蘭致便將利劍搭在了少女的雪頸之上,冷聲道:


    “老實交出身上兵械,我不想傷害你!”


    秀美少女雖然眼角仍掛著淚滴,但神色已經恢複正常了,或許是心中已平靜下來了罷,對於蘭致的話,她並沒有立即做出迴應,但眼中的烏黑眸子卻左右來迴,似在四處觀察,找尋機會一般。


    “我乃平陽郡主司馬柟,隻要軍士肯放我一條生路,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任君挑選!”


    年輕郡主道明身份,言辭並沒有低聲下氣,反倒透著些許倔強和傲然。


    “哦?!”


    蘭致冷峻的迴複一聲,隱藏在戰盔陰影下的雙眸無絲毫波瀾,隻是冷眼觀察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也不知是蘭致的一時疏忽,還是司馬柟的自以為是,就在這一刹那,一柄匕首從衣袖中穿出,泛著寒光,迎麵刺向蘭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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