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緩緩的流逝,不知不覺間,屋外的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星辰密布,一輪殘月懸於天。


    而林瀟雲對這些毫不知情,直到漸行漸近的馬蹄聲停在了屋外,方才令他放下了手裏的油燈,迴到案前坐下了。


    邵為剛推開虛掩的木門,卻被一個身著安字營鎧甲的小將搶先踏進房內。


    邵為先是一愣,而後也便沒計較什麽,帶著身後的葉常進入了有些許昏黃的屋內。


    “敢問林將軍,是否在雲山發現胡人?”那搶先進來的年輕人還沒等邵為開口,便一下半膝跪在地,低頭向林瀟雲行一軍禮,大聲道。


    林瀟雲聽罷,有些詫異,正舉起來以示意葉常入座的手也懸在空中,一動不動,看著眼前伏著身子半跪在地的小將,道:“哦?你如何知道這事?”


    “不知林將軍打算如何處置這些胡人?”那年輕人這才抬起頭,有些焦慮不安的看著林瀟雲。


    而邵為身後的葉常這也才反應過來,大喝一聲:“景恆!不得無禮!”


    林瀟雲倒是沒有在意葉常嗬責的話,隻是看著眼前那人的焦急神情,這才想起來,此人是葉常之子——葉坤。


    於是,林瀟雲先是示意葉常入座後,然後有些詫異的道:“我隻是令人將他們驅離,小兄弟可有什麽疑問?”


    葉坤聽罷,這才算是大鬆一口氣,然後再次恭敬的行禮道:“懇請林將軍收迴成命!此處鮮卑部落並非敵人!”


    說出前半句話時,葉常似乎又要發作,但聽完葉坤所說的後半句,不由得心中一愣。


    不隻是葉常,此刻林瀟雲和邵為也都怔了一下,片刻後,林瀟雲才又疑惑的開口道:“為何?”


    葉坤依然半跪在地,抬頭看了一眼林瀟雲,又看了一眼葉常,道:“此處的鮮卑人,正是半年多以前搭救景之的恩人,更是當初護送洛陽難民迴江南的伊婁部!”


    屋中三人聽葉坤此話,都是心中一驚,方才想起去年年關時的事情,而林瀟雲也才記起當初在林字營帳內,奄奄一息的葉玄跟自己說過的一番話:


    “不久之後,江北襄陽,將有大批難民南下荊州,望林將軍盡早接應,可能會有鮮卑人護送,還請切勿傷害他們……”


    三人都呆住了,良久沒有說出一句話,卻聽葉坤繼續道清緣由:“景之病重,托我在江北打探伊婁部的確切消息,並再三叮囑,若是我軍與伊婁部相遇,讓我調解雙方!故而,今日聽聞林將軍探查雲山,特來請林將軍收迴成命!”


    林瀟雲聽完,點點頭,道:“林字營的將士現在應當還沒有到雲山,你手持我的令劍,前去追趕,應該還來得及!”


    說著,林瀟雲取出別在腰間的一塊木質令牌,速速起身交給葉坤,接著道:“事不宜遲,快去吧!”


    葉坤也恭敬的道一聲:“多謝林將軍!”


    說罷,便迅速起身,出門上馬,向著雲山方向疾馳而去……


    此時的雲山,伴隨著夜幕降臨,山間的涼氣已經慢慢的襲向了位於山穀的房舍棚帳之中,讓少女不由得打了個寒顫,更加裹緊了身上有些單薄的窄袖短衫。


    這不禁使她在心中幽怨的歎一句:“哎!還是氈帳擋得住涼氣一些!”


    但自己又怎拗得過阿兄,這整個部落營寨內,獨獨自己一家,住的是晉式的木質房舍,其他族人都住著如先前的帳篷,又寬敞又保暖。


    數來數去,就數自己的阿兄最為另類,非得搭建一個中原構架的房舍,還說是要領著族人,長久在此地安居下來,沒辦法,誰讓她那阿兄是這部族的單於呢!


    好似想起了什麽一般,少女心中又沉悶起來,但即便如此,也擋不住的那一股暖流湧入心田,再度環視了一圈這高闊的木檁廳堂,嘟囔道:“其實這晉式屋舍,也挺好的.......”


    少女在木質廳堂內四處踱步,眉頭緊皺著,心頭異常沉悶,這種感覺,恰如那天自連山迴來後的等待一般。


    或許是來來迴迴走得累了,又或許稍稍想通了一些事,少女長舒一口氣,停下腳步,麵容似有些憔悴的坐到了阿兄平日裏常坐的胡床上,怔然的望著自家廳堂外的那一方院落。


    院外,月色如水,夜風清涼。


    縱然已是深秋時節,但營寨前的滁水,依舊是人聲鼎沸,族裏身強力壯的年輕兒郎策馬狩獵後,一迴寨中便一頭紮進清澈涼爽的滁水裏。


    數十名年輕兒郎在滁水裏翻江倒海,激起一片一片高揚的水花,引來河邊洗衣洗菜的年輕女郎一陣又一陣的吆喝和笑罵,氛圍甚是和諧歡樂,熱鬧非凡。


    但伊婁林隻是靜靜坐在廳堂中,望著院落中的那一簇青竹,癡癡出神。


    她並不會到滁水邊湊這一番熱鬧。


    一方麵是因為這幾日,阿兄明令禁止,不許自己出遠門,說是晉軍打來了,要攻洛陽城,對族人的外出,也多加約束,尤其是晚上,更為嚴厲。


    當然,另一方麵是因為,在她的印象裏,滁水應該是平靜寧和的,映照著漫天星辰,浮動著銀色的光輝,就好似天地間的一串曲譜般,譜寫出一曲低沉悅耳的絕美音韻,如詩如畫,令人心境空明,而不是像現在的這般嘈雜喧鬧。


    所以,她寧願選擇呆在這有些冷清的廳堂之內,享受著一個人的寧靜。


    而至於她那作為單於的兄長,則每天都會領著部族內的精壯族兵到周邊去巡防,不到三更時分是絕不會安心迴來的。


    伊婁林也曾經勸過兄長,實在不行就舉族搬遷,大不了再迴曾經策馬奔騰的草原去。


    但她那阿兄卻好似仍有一份僥幸,不過在她看來,恐怕更多的是有一些不甘,伊婁染信奉佛理,相信所謂的善惡輪迴,所以可能會覺得:若是伊婁部不進犯晉軍,那晉人就不會拿他們怎麽樣,一直駐留此地應當無妨。


    伊婁林想著想著,從胡床上起身,向著廳堂外走去。


    轉過門廊,伊婁林看了一眼那間一直空出來的客房,慢慢走下階梯,信步來到了那一簇青竹旁。


    如雪月光下,她伸出手去,摘下兩片竹葉,輕輕疊起,抿在紅唇之間,緩緩唿出一口氣,然而,卻依舊發不出任何聲音,更別說奏出一曲優美的音律來了,她已經記不清這是自己多少次的嚐試了。


    呆呆的在青竹下佇立片刻後,伊婁林捏著兩片竹葉,慢步迴到了自己的廂房之內。


    窗前的木案上,還擺著自己昨夜臨摹的字跡: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


    雖然還是那一篇《淇奧》,但字體已顯然不是那範本上的隸體書法,而是透著一絲曠達與放縱的行楷,與葉玄默寫的那一篇《七哀詩》頗為神似。


    這九個月以來,伊婁林幾乎每天都會執筆寫下兩篇詩來,一首是臨摹從葉玄那藏起來的《七哀詩》,另一首便是仿照葉玄筆下的行楷,一筆一劃的書寫這首《淇奧》。


    時至今日,伊婁林筆下的字跡與葉玄留下的那首《七哀詩》已有八分相近,但僅限於這一首《淇奧》,對於其他詩詞,她寫不出那一手行楷來。


    忽然記起阿兄昨日說起,晉軍攻陷了曲邑和甫丘,兵鋒已經直指洛陽了,但即便如此,也絲毫沒有那個人的消息。


    伊婁林看著席案上的那首詩,不禁心中默念道:“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人在何方......”


    伊婁林此刻並沒有再提筆臨摹,而是取出那支一直被她藏在枕下的長青笛來,雙目凝視那依舊青翠的笛身,白嫩的手指摩挲著笛尾那一塊被燒焦的痕跡,陷入深思之中。


    然而,伊婁林正出神時,屋外忽然響起的一聲唿喊,卻將她即刻拉迴了現實。


    而這一聲唿喊也不由得讓她頓時一驚,一股涼意刹那間襲遍了全身。


    “晉軍來了!晉軍殺來了!!!”


    伴隨著屋外的疾聲唿喊,整個部落瞬間慌亂起來,而伊婁林也急速的收起長青笛,快步跑至院內,正欲開門出去,那木質的院門卻忽然從外麵被猛地撞開了。


    伊婁染撞開門,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對那伊婁林道:“小林,趕快帶上你嫂子,帶著族裏的女子往雲山上逃!快!晉軍的騎兵來了!”


    “來了多少?”


    “兩千以上!別囉嗦,快點,帶著族裏能逃的趕緊逃!”


    “那你呢?你們怎麽辦?”


    “我們能擋多久是多久,不要想那麽多!隻管過了雲山向東逃便是!”伊婁染緊握著手裏的彎刀,再次催促道:“快點!再晚,就來不及了!”


    “這怎麽行!要走都得一起走!”伊婁林不肯,有些執意的要求道。


    “你是想讓我們全族都死在這嗎!??”伊婁染見伊婁林仍要執著,開口厲聲嗬斥道。


    “不行!”伊婁林幾乎要哭出聲來了,眼含著淚,執拗的大聲道:“要死也得死在一塊!”


    然而,不遠處一陣戰馬嘶鳴和隆隆的馬蹄聲,徹底結束了這段僵持不下的對話。


    伊婁染出門一看,頓時大驚失色,因為他看到,此刻已有數百晉國騎兵從側麵直插入部落和雲山之間,截斷了所有人的退路。


    而此時的北方,黯淡的月光下,更是無數白袍起舞,泛著寒光的鎧甲劍刃,伴隨著顫人心弦的馬蹄聲從曲邑方向直奔而來,殺聲震天,勢不可擋。


    伊婁染心中一涼,但也隻能咬著牙大聲唿喊道:“集合所有青壯!組織防禦!”


    雖然部落早已潰散,但四處逃散的族民,卻被四麵不斷襲來的晉國騎兵又逼了迴來,最後隻能聚集在營寨中央的空地處。


    伊婁染帶著族裏的所有精壯漢子,手持各式武器,將那些婦孺少艾全部圍在了中間,伊婁林也搭弓拉弦,緊緊站在伊婁染身後。


    場麵陷入短瞬的平靜,因為此刻,部落內的所有族民已全部被晉軍包圍,無路可逃了。


    伊婁染咬緊牙關,死死的盯著對方領頭的那名身著銀白鎧甲、肩披白袍的小將,眼神兇戾,狠聲對身後眾族人道:“倘若他們敢踏進營寨一步,就跟他們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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