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婁林原本準備先去客房探望葉玄一番,但稍想之後,還是沒有去打擾。


    她站在廊上,看著客房內亮著的燭火,由衷高興的展眉一笑後,拐過屋廊一角,向著平日裏兄長藏書的書房而去。


    書房的門半掩著,裏麵漆黑一片,伊婁林掌起油燈後,立於原地,看著那一摞摞有些散亂的典籍,嘴角輕輕上揚了一下,帶著幾分自得。


    這間屋子還有些寬敞,說是一間書房,但裏麵除了一張烏木案外,便隻有一個擺放了百餘卷竹簡和帛書的書架了。


    或許,這裏最值錢的,還要屬木案上那一排擱置整齊的狼尾硬毫和那一碟品相普通的硯台了,畢竟這些東西在塞外可是從來見不到的。


    換句話說,這裏除了地方比較大外,無論是書籍數量還是陳設擺置,都是比不過葉宅那一方小隔間的。


    然而,即便如此,這也是整個伊婁部唯一的一間書房,甚至可以說,就算是諾大的肅甄部,都可能沒有一方這樣的書房,也不可能有百餘卷之多的書籍。


    這是因為伊婁染早年曾化名漢姓,遊曆中原諸州,為伊婁部拓展商貿的同時,接觸了大量的中原士子,也使得他對中原的詩賦文風產生了深深的向往之情。


    伊婁林從小便跟在伊婁染身後,聽他讚歎過《詩經》《楚辭》的驚豔絕倫,也聽他講述過《史記》《春秋》中那波瀾壯闊的故事,同樣也聽說過那兩篇飽含淳淳真情的呈表——《出師表》與《陳情表》。


    伊婁林清楚的記得,當她問及這些典籍有何用時,伊婁染是這麽迴答她的:“捧之在手,讀之在心,則如諄諄老者向自己傾囊相授畢生之所學,令人受益匪淺、刻骨銘心……”


    對於兄長說的這番話,久在塞外的伊婁林或許並沒有什麽深刻的體會,甚至還有點想笑。


    但隨著年歲漸長,伊婁林也慢慢意識到,小時候從父輩口中聽到的那些關於先祖們披荊斬棘、開創家業的故事,或許是因為沒有像中原那般用文字記載下來,隻能口口相傳,從而就難免出現了諸多失真和矛盾之處。


    就好比她現在再聽到堂叔給小弟小妹們講述那些故事時,多半會一笑置之了,因為長大了,就知道那隻是一個故事罷了。


    試問,現實中有誰能一口喝幹整個湖裏的水呢?當然也不可能有人能撒一把種子,創造出一片草原來,否則,伊婁部也就用不著南下中原了……


    當然,更重要的是,這些神話一樣的故事,聽之則聽之,記在腦海尚且不易,更不消說日後會有時間細細品味其中的道理和神髓了。


    而想明白了這些,伊婁林也才知道伊婁染從中原帶迴來的這些典籍,究竟有何作用:


    先祖們披荊斬棘的開創家業固然不易,但他們的事跡留給後輩的,應該是指引與啟發,就像星空一樣,瞻仰,然後思考,而不單單隻是崇敬與神話。


    這,才是真正的傳承。


    伊婁林也知曉,兄長在繼任單於之位後,仿著晉人的風格,專程留出了這一間書房,其實更多的,是想把部族裏流傳下來的先輩故事都整理在一起,就像中原的史書那般。


    當然,就算如此,用以記載的,也依然是漢字,因為伊婁部,乃至整個塞外,都還沒有一種可以辨別的文字。


    隻不過,由於平日裏事物繁瑣,伊婁染並沒有多少時間去教授自己,因而,她雖然識得很多漢字,但到現在為止,也沒能通讀過一本典籍,更不會書寫,就別談能夠幫得上忙了。


    但她今天晚上過來,也並不是想著來幫忙這些事的,她隻是單純的想在某個人麵前展現一番自己罷了……


    伊婁林輕輕舒了一口氣後,開始在書架上翻找起來,不一會的功夫,她就找到了一卷自認為可能會比較熟悉的典籍,然後像個中原晉人一樣,席坐於木案前,展開竹簡,開始一個字一個字的比認起來。


    書卷名為《禮記射義篇》,上書:“古者諸侯之射也,必先行燕禮;卿大夫之射也,必先行鄉飲酒之禮。故燕禮者,所以明君臣之義也;鄉飲酒之禮者,所以明長幼之序也......”


    搖曳的燭光下,伊婁林好不容易的一個字一個字比認完第一段的內容,不禁有些頭大。


    這些隸體漢字她都能認識,也大都知道單個漢字的意思,但連在一起,組成語句後,她卻一頭霧水,絲毫不懂這段話在說什麽。


    又讀了一遍後,伊婁林覺得有些氣餒,因為她仍舊不懂這段話說的是什麽,唯一的一點進步,是她知道了這是一篇和引弓射箭有關的描述,但具體說的什麽,她完全是一片混沌。


    在木案前磨了良久後,伊婁林終於放棄了,收起竹簡,悻然擺迴了書架上,但同時她又發現了一卷軸書。


    這一卷軸書相較於剛才的竹簡來說,顯得輕薄許多,尺寸也小了不少,伊婁林覺得這卷書的內容應該不多,或許自己還能看得懂一二呢!


    於是,伊婁林又抽出這一卷軸書於席案上展開,展現其名,為《國風·衛風·淇奧》。


    伊婁林定眼一看,果真隻有寥寥數行而已,不禁心下一喜,默默念出聲來: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


    伊婁林磕磕巴巴的讀完,不禁心中更為沉悶,如果說那卷《禮記》,自己還能準確讀出來,那這卷《淇奧》,其中有好多字自己根本就不認識,的確讓她頗為不悅。


    但沮喪歸沮喪,對於這首詩,伊婁林的心中卻有著一種朦朧的喜愛,她說不清楚為什麽,因為她連這首詩要表達的意思都不懂,又怎能說出自己喜歡在哪?


    隻是當她盯著“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這一句時,便有一個模糊的身影在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短瞬卻又美好,同時也讓她難以捉摸。


    天色越來越晚,書房內也漸漸變得寒冷了起來,伊婁林站起身,拿著這一卷《淇奧》,又拿了幾張帛紙,連帶著毛筆和硯台一並打包,偷偷摸摸的帶到了自己的廂房內。


    伊婁林先是讓下奴在自己的房內燃起了火盆,隨後便仿著伊婁染往日的模樣,端坐於窗台下的席案前,磨墨蘸筆,準備在帛紙上描摹那首《淇奧》。


    然而,剛下筆的她,就遇到了莫大的難題,手裏的毛筆,似乎總是不順著她的心意。


    力氣稍小一些,出來的筆畫便是殘缺不齊、粗細不均,而力氣稍大一些呢,筆尖又散作一團,在帛紙上留下一個圓圓的汙點,極為難看。


    如此反反複複糟蹋了幾張帛紙,伊婁林一怒之下,擱下筆不寫了,跺腳坐到床邊,嘟著嘴,緊蹙著秀美的雙眉,瞪著那毛筆生起了悶氣。


    她怎麽也想不明白,為何平日裏看兄長寫字時那般容易輕巧,可這筆到了她手上,就盡是與自己作對呢!


    伊婁林心中不甘,靜坐了片刻後,又重新席坐到了木案前,而當她再度抬手磨墨時,不禁想起了伊婁染平日裏磨墨的習慣,於是她也學著慢慢閉上眼,放緩了手裏磨礪的速度。


    漸漸的,伊婁林感覺墨條在硯台上的磨礪不再是那般堅固生硬了,而是一種十分柔軟平滑的感覺,就好像能清晰的感覺到墨條的一端,慢慢的消融在了硯台上一般,那感覺微妙而又奇特,也令她那顆躁動沮喪的心慢慢沉靜了下來。


    睜開眼,一朵濃墨已綻開在硯台之上,伊婁林坐直身子,提筆蘸墨,克製住自己的心緒,徐徐落筆,小心翼翼的再度開始臨摹這篇《衛風淇奧》。


    經過大半個時辰的臨摹,伊婁林終於將整首詩都抄寫了一遍,雖然筆鋒和轉頓收尾的處理顯得十分突兀,字體本身的構架也是不倫不類,但好歹能讓人辨清她寫的是什麽,這對於第一次“揮毫潑墨”的她來說,已經是極為不易了。


    伊婁林頗為自豪的拿起自己的“傑作”,好生欣賞了良久,心中暗暗想著明天是不是要拿到兄長麵前炫耀一番呢,說不定自己的字還能讓葉玄更為開懷一些呢!


    當然,如果能得到一些肯定的評價就更好了!


    想到這些,伊婁林臉頰一紅,癡癡一笑後,當即決定,再臨摹一遍。


    明月漸漸高升,時間不知不覺已過了三更,伊婁林看著自己越來越工整的字跡,不禁心情大好,她恨不得現在就拿去讓葉玄點評一番。


    至於為什麽要讓葉玄來點評,而不是給自己的兄長評價呢?


    伊婁林心中早有計較,她隻是覺得葉玄作為晉人,從小便執筆寫字,練習書法,自然比兄長要精通得多,雖然她沒有真正看過葉玄的字跡,但從長青笛的品相來猜,他的字跡一定也是非常端正眷美的。


    想到此,她的臉上不禁又有些微微發燙了……


    而正當伊婁林在自己的廂房中,欣賞剛剛完成的“佳作”時,卻恍然間好似有一縷清曉的曲音傳到自己的耳中。


    伊婁林聞聲一怔,慢慢放下剛抄寫完的摹本,靜心傾聽這夜空中似有似無的微弱曲音。


    此時,部落內的族民早已安寢,明亮的篝火也隻剩下了點點微弱的紅光,稀稀疏疏的幾點星辰,映襯著冬日的夜晚更顯寂靜。


    伊婁林伏在窗前,漸漸聽清了浮轉在這夜空中的段段曲音,依舊是那哀傷淒涼的曲調,依舊是那特立獨行的音色。


    沒錯,這便是那個雪夜裏響起的曲聲,隻是這次更加深遠寂寥。


    伊婁林想要出門去尋找這縷曲音,但她又害怕和上次一樣——自己一推開窗戶,曲聲便戛然而止了。


    躊躇了片刻後,伊婁林終於披上雪袍,打開房門,走進了院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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