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玄在進城之前,就早已想好了路線。


    第一要去的地方是城牆周邊,這裏是破城的最前線,也應當是洛陽守軍傷亡最大的地方;第二是城西的駐軍地,平日裏葉家軍和虛家軍就駐紮於此地;接著是坐落於城東的虛府,最後便是內城宮牆四周了。


    見身後的伊婁林駕馬追來,葉玄不禁有些詫異的問道:“往後便是我的私事了,你又為何跟來?”


    伊婁林脫口而出道:“我沒想來,是我阿兄的意思!”


    葉玄不願意再與伊婁林費口舌,隻是道:“那勞你迴去後再代我拜謝恩公!”


    伊婁林聽罷,不說話,隻是看著葉玄,目光中滿是幽怨和不情願。


    兩人遠離這段喧鬧的地方後,便牽著馬步行,沿著城牆一路向前,搜尋與虛家軍或葉家軍有關的線索,結果自然是毫無所獲,途中還遇到了肅甄部將官的盤查,但伊婁林應對得體,再加上今天日子特殊,對方在城內便沒有為難他們二人。


    洛陽城終歸是作為肅甄部的屯軍之地的,因而,城內很快便被清理幹淨了,葉玄到城西的駐軍地時,也隻是看到了一幢幢空空的營房和幾處殺伐過後的痕跡,並無特殊。


    不過在虛家軍的主帳之處,他卻看到了一麵飄落在地的虛家軍黑色旌旗。


    葉玄慢慢將旌旗拾起,疊好後背在了身後。


    而伊婁林隻是跟在葉玄身後,遠遠看著,偶爾遇上肅甄部兵士的巡查時,才會主動上前,幫助掩飾葉玄的晉人身份。


    至於葉玄的具體身世,伊婁林一路隨行而來,似乎也有了一個大致的猜想。


    斜陽殘照,冬季的天空漸漸變成一種紫藍色,葉玄臉色深沉的牽著馬出了城西駐地,又不發一言的上馬揚鞭,向著東方疾馳而去。


    伊婁林見此,心中也難免酸楚,但自己又無從寬慰,能做的就隻有靜靜陪伴了。


    天色完全暗了下來,葉玄駕馬在殘破不堪的洛陽城內飛馳而過,在拐過一道尚未完全坍塌的巷角後,一番無比熟悉的景象呈現在葉玄眼前:


    一條兩丈寬的筆直大道貫穿東西,道旁有兩棵粗壯的梧桐,落葉散盡,孤零零的白色枝幹在風中煞動,梧桐樹下的青石籬牆上還有著他兒時刻畫的痕跡,依舊懵懂幼稚,四周的屋舍並未被燒毀拆除,幾乎保持了兩個月前他離開洛陽時的模樣。


    但正因如此,才讓他深刻體會到了物是人非的紮心之痛。


    沒錯,在這條大道的東西兩側,坐落的正是葉宅和虛府!


    葉玄驟然停住了手裏的鞭繩,放由著馬匹慢慢的向前踏著步,朝著的虛府而去。


    凝視著眼前的大道,望向不遠處的虛府大門,葉玄仿佛能看到兒時的虛衍帶著自己和虛子憐,在這條大道上來迴奔跑的光景;也能想到僅僅在兩個多月前,父親帶著自己還和虛家眾人在這條道上揮手道別,說笑著過不了幾個月便能重聚的話語,而如今,卻已是故人不再、陰陽兩隔……


    伊婁林見葉玄一副怔然若滯的神情,也停下了馬步,默默跟在葉玄身後一丈之地,策馬緩緩而行。


    葉玄來到虛府門前,緩緩下馬,卻隻見那扇熟悉的大門黯然半掩著,一片漆黑中沒有了燈火興然、人聲鼎沸,也沒有了那個每次看到他都會喜笑顏開,飛奔著去報信的滑稽門仆。


    四周極其安靜,除了唿唿風聲外,隻能聽到遠處肅甄部氈帳區傳來的喧囂雜音,極不協調的胡笳和二弦琴的曲聲夾雜其中,想必是左賢王肅甄客的壽宴開始了吧。


    葉玄輕緩的推開門,踏步進去,就像自己從前無數次進入這座府邸一般。


    然而,這一次,葉玄卻隻能感覺到,唿嘯而去的寒風早已帶走了這座宅院的所有生氣,微弱的月光下,宅院內一片狼藉,院中空地上一灘灘風幹的血跡,也在向他訴說著兩個月來,這裏所有的絕望和慘痛。


    殘景刺目,而遠處的曲音在風聲中卻更顯清晰與明快。


    葉玄看著這座已死的宅院,長長緩出一口氣,閉上眼簾,呆呆著佇立了良久後,緩緩跪在了地上。


    伊婁林立於府門處,靜靜的看著這一切,心裏沉甸甸的,她不敢踏入這方院落之中,更不敢上前勸慰。


    因為她知道,此刻,所有安慰的言語,都是蒼白無力的。


    葉玄跪在地上,正了正身子,在庭院中間連叩首三次,隨即起身,神情凝重的大步向門外走去,不再迴頭。


    在出院門時,葉玄神色疲憊的看了一眼立於門處的伊婁林,隨後不發一言的牽過韁繩,向著東麵的葉宅而去。


    而伊婁林牽著馬,眼神哀憐的看著那個背影,在後緩步而行。


    天色已黑,葉玄準備在城內潛伏一夜,第二日再去往宮城周邊。


    當然,潛伏的最佳地點便是葉宅了,那裏終歸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但很快葉玄就發現,從虛府到葉宅的大道中間,被人橫了兩條的木柵,馬匹和人都無法通過。


    葉玄知道,這裏也一定發生過慘烈的搏殺,但現在並不是追緬這些的時候,於是他上前搬開木柵,移開一道僅能通過一匹馬的縫隙後,才帶著伊婁林繼續往前。


    “天色已晚,我今晚便在此處歇夜,你不迴你叔父那邊去嗎?”葉玄在葉宅側門前停步,轉頭問身後的伊婁林。


    伊婁林似乎有所猶豫,但最後還是搖了搖頭,表明了自己的迴複。


    葉玄沒有心思過多言語,推門而入,引著伊婁林進到了葉宅內。


    於後院馬廄處安置好馬匹後,在月色的照耀下,葉玄輕車熟路的領著伊婁林來到了前院的書房內,推開一個藏書櫃,進入了其中的暗間。


    暗間內的布設還是以前的模樣,不過是稍稍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而已。


    葉玄點亮油燈,一片橙黃的光亮溢滿整個房間,也讓伊婁林這才看清了整個暗間的模樣,心中不禁有些嘖嘖稱奇。


    葉玄忙著在暗房中央升起了一堆柴火,用於夜晚的取暖,另外在房中兩邊簡單鋪置了兩張寢位。


    而伊婁林則借著火光,細細打量著這暗間內的陳設。


    此刻,在她的前方是一方楠木案,上麵擺置著一個精致的硯台和高腳筆架,筆架上一排紫毫筆粗細各異,在彤彤火光中盈盈發亮。


    楠木案後則是一個一人餘高的書架,擺滿了各種竹簡軸書,比自家兄長的書籍多出了許多,而那堆書籍的最上方,還放有一個綢緞精致的細長布袋,這裏麵裝的顯然不是軸書。


    伊婁林好奇的上前,拿起那個細長的綢緞錦袋,打開後,卻從中取出一支青色的竹笛來。


    這支竹笛長有兩尺,渾身翠綠,就好似剛從竹林中伐出一般,散發著一種柔柔的光澤和一縷沁人心脾的清香,僅僅是這品相和質感,便讓初見此笛的伊婁林愛不釋手。


    “時辰不早了!早些休息吧!”葉玄的一聲輕語從身後傳來,嚇得伊婁林趕緊放下了手中的竹笛,轉過身來。


    伊婁林點點頭,裝作不經意的環視了一圈屋內,喃喃問道:“這個房間……是你的房間嗎?”


    葉玄淡淡一笑,但笑容中卻盡是苦澀,點點頭,答道:“沒錯,是我的房間!兒時若是我犯了錯,便會被父親關到這個小隔間裏來,罰抄《孝經》和《禮記》……”


    葉玄說著,看向了伊婁林身後的書架,接著低語道:“《老子五千文》也被罰抄過……”


    仿佛是看到了什麽東西一般,葉玄緩步走上前去,繞過伊婁林,拿起了那支她剛剛放下的竹笛。


    也是在這時,伊婁林才慢慢看清了那錦袋上用細針白線縫製的六個小字:“趙尹贈景之笛”。


    雖然伊婁林看不懂兄長書房裏的那些經義和劄記,但對於漢字,還是認識不少的。


    葉玄將那竹笛拿在手裏摩挲著,眼神哀涼的細細端詳了許久,最後抬起頭,長長歎了一口氣,轉身將竹笛扔進了火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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