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玄在一旁聽了這麽久,仍然不知道兩人在說什麽。


    他現在唯一理清的一點,就是林瀟雲想知道兩年前嚴諾為什麽會不辭而別,離開五營軍?


    但似乎聽到現在,他根本沒有聽明白嚴諾說的這些往事,和林瀟雲想知道的有什麽關係。


    沉默,又是沉默。


    客堂中的這兩人仿佛都沉在那段迴憶之中,良久之後,嚴諾才又接著說道:


    “那次招安,虞公獲封亭南郡公,在軍中的地位越來越高,漸漸蓋過了主帥安書文將軍,而後,整編淩湘軍,建立五營,威望更是如日中天,而安書文將軍的地位也越加微妙起來。”


    “不過好在安將軍生性淡泊,與世無爭,從淩湘軍到五營軍的過渡才能有條不紊,不至生亂。然而,在各營主偏將的人選問題上,卻著實有些出乎我的預料。”


    “出乎你的意料,此言何意?”林瀟雲皺起眉頭,看向了嚴諾。


    嚴諾輕輕歎了口氣後,解釋道:“建立安字營,安氏兩位將軍擔任主、偏將,毫無異議;祖將軍雖然脾氣暴躁,但所持赤煉劍乃五營軍一大主力,故位於祖字營主將;而你所持紫泰劍,位列林字營主將,也於情於理;常勇因破司馬旭有功,也應位列勇字營主將。”


    說到這裏,嚴諾停了一下,轉頭看了一眼林瀟雲後,才又繼續說道:“然而,之前巴中一戰以少勝多,將司馬旭徹底趕出蜀地的蘭致卻位列奎字營偏將,主將是沒有多少作為的房奎,其中玄機,我不多說你也自然明了了!”


    聽到這,林瀟雲不禁愣住了,許久沒再說一句話來。


    見林瀟雲沉默,嚴諾又說道:“三年前,奎字營北出街亭時,與匈奴人在祁連山交手,雖然驅逐了匈奴,但那一仗,因為蘭致不在,指揮失當,奎字營也打殘了,主將房奎還身負重傷。”


    嚴諾說著,將目光移向屋外,這才慢慢道出了自己離開五營軍的真正原因:


    “負傷後的房奎暫時無法擔任主將一職,於是蘭左使便積極推舉蘭致取而代之,那段時間,軍營中暗流湧動,兩派勢力也正式開始角逐,因為我是最初五人中的一人,所以必須有所選擇,在權衡多日之後,我才決定離開……”


    嚴諾長舒了一口氣,仿佛是將兩年來一直壓沉在心中的秘密和壓抑,全部吐露了出來一般。


    不過,他卻並沒有覺得輕鬆多少。


    林瀟雲聽完這一切緣由,長長的舒了口氣,眉宇間滿是無奈。


    就這樣,屋內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之中,隻聽得見窗外的風聲又起。


    雪,似乎又來了。


    葉玄此刻也大致明白了,隻是林瀟雲一直未開口,他便不好置喙。


    嚴諾道完這一切,這才注意到一直盯著他看的葉玄。


    他發現葉玄的眼神雖然平靜,但眉宇間卻總透著一絲提防的惡意,嚴諾苦笑一番,問道:“小兄弟,你為何這般看著我?”


    葉玄這才注意到自己有些失禮了,從剛進來就一直打量著嚴諾,因為他不知道該把嚴諾看做敵人還是朋友。


    林瀟雲聽到這句話,才從剛才的話題中出來,對嚴諾笑著說道:“這位小兄弟你已經見過了!”


    “我見過?”


    嚴諾聽聞,十分詫異,隨即緊緊盯著葉玄,好似在拚命迴憶著什麽。


    葉玄點點頭,鄭重其事道:“沒錯,嚴寨主!我們已經見過了,不過您可能對我並沒有什麽印象!”


    嚴諾更加疑惑了,卻聽葉玄接著說道:“一個多月前,您在江邊不遠處劫過一支流民隊伍,而我便是那支隊伍的護衛軍士!”


    嚴諾聽葉玄這麽說,尷尬的笑了笑,道:“原來是有緣人啊!”


    葉玄點了點頭,很合時宜的止住了話題,沒再多說那天的事情。


    倒是林瀟雲在一旁接著說道:“不僅如此,他還看穿了你設伏的地點。”


    嚴諾聽了這話,這才恍然大悟一般,道:“難怪那數百的軍士不前去障礙處,而是直撲我的設伏地,開始我還以為是走漏了風聲!”


    嚴諾說著,搖了搖頭道:“哎!若不是你看穿我設伏的地點,你我雙方也不會交手,更不會有那數十名弟兄的傷亡了!兩年來,我領著眾兄弟劫掠過數次南下的世家權貴,從無失手,更從無傷亡,無論是我方還是對方,此次流血還真是頭一迴!”


    嚴諾說著,露出一絲自嘲似的笑意,眼神複雜的看著眼前這個少年,鄭然道:“了不起,小兄弟!你叫什麽名字?”


    “晚輩葉玄!”葉玄抱拳一禮,同時反駁道:“若是那日嚴寨主引兵而迴,自可避戰!”


    嚴諾聽聞,微微一愣後,搖了搖頭,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嚴諾隻是說完這樣一句話後,便不再多解釋什麽,當然,也無需多言了,因為葉玄已然理解了嚴諾的處境,那種無奈,他和父親葉淩都曾經曆過。


    葉玄看著低頭沉默的嚴諾,心中的那絲警覺和仇意慢慢淡去。


    但也僅僅是如此而已,要他對一個曾經截殺過葉家軍的草寇寨主露出一見如故的親近神態,他做不到,即便此人是林瀟雲的師兄,他也做不到。


    不過,兩人在策略博弈上,倒聊得頗為投機,他們還就那天的布局爭論了良久,嚴諾侃然道:“那天若不是林字營趕到,是不會失手的,你們後麵來的那些援兵我根本就沒放在眼裏!”


    葉玄笑道:“那根本不是什麽援兵,隻是數十騎兵而已!”


    嚴諾聽罷,眼中的目光更顯讚賞,笑道:“我見塵煙滾滾,以為有上百士兵,原來是障眼法!但是小兄弟你記著,善用計策是好事,但是在絕對的實力麵前,任何計謀都是徒勞的!”


    葉玄聽罷,心中也不禁傳來一股涼意,其實他很清楚,以眼前這個人的武藝和謀略,那天若不是林將軍及時趕到,葉家軍應該根本就對他束手無策!


    很快,三人也漸漸聊得熱鬧了,不知不覺天色已晚,雪也越落越密,嚴諾便命寨中人為兩人準備了晚宴。


    這個山寨中,不僅隻有一些流民盜匪,也有不少他們的家室和婦孺,嚴諾宴請了一些寨中長者和實權人物,一起聚於那座高闊的堂房內,陪同林瀟雲二人用餐。


    席間,寨中強人各個豪爽,吃飯時也不拘禮節,放縱自由,吃著打來的獵物,大口喝酒,十分快活。


    可以看出來的是,這裏的每個人都很尊重嚴諾,雖不拘於禮節,但卻十分敬重。


    席間,嚴諾對葉玄拱手賠禮道:“小兄弟,一個月前的那件事我有愧於你!但是,如果我不那樣做,我則會對不住這裏的這幫兄弟!”


    葉玄不解,同時心中對此話也有些憤然,但聽嚴諾歎然一聲,接著說道:“寨中的多數人,數年之前,也無不是過著男耕女織的簡單生活,他們也曾安居樂業,也曾其樂融融,也曾想著就這樣過一輩子。”


    “然而,這幾年來,不斷南遷的江北大族,開始在荊州落地紮根,一座座的莊園塢堡拔地而起,一片片的良田沃疇被強買而去,他們的生活失去了依靠,最後隻能賣身成為蔭戶佃農,在大族莊園內苟且偷生!”


    “即便如此,也有大批不堪壓榨欺淩之人,選擇落草為寇,因為擺在他們麵前的,隻有這樣一條路,成為盜匪,盡管不為情法所容,但至少能勉強活下去,而除此之外,都是死路!”


    葉玄聽完這番話,又望著大堂內的這幫人,方才明白了,他們放縱但並不是自由,快活但並不是快樂。


    或許,他們很多其實就是一幫背井離鄉的苦民,都是一幫被逼到拿命去拚才能活下來的螻蟻,都是一幫今日享受了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活著看日落的賭客,所以他們此刻的灑脫不過是拿酒在麻痹自己而已。


    想到這,葉玄突然覺得心中沉悶,盡管他隻是初到江南,葉家在江南更是毫無根基莊園,但心中依然會覺得沉重。


    林瀟雲聽完,在大堂喧鬧的喊聲中,歎了口氣,將麵前的酒一飲而下,道:“師兄日後有何安排?”


    嚴諾想了想,笑著答到:“寨子中人數眾多,我不可能帶著他們去益州的嚴氏莊園!但自建塢堡或許可行,就像江淮一帶的流民帥,擇一僻靜之地,開墾數傾荒地,躲過前幾年的賦稅,待穩定下來後,一切再走上日常行程,倒也不無不可!如此,便不會再帶著弟兄們冒著生命危險去打家劫舍、禍害一方了!”


    “其實寨子裏現在也是這樣,開了幾畝地,自己種了一些糧,但今年歉收,不得已才去劫掠。”嚴諾說著,看看堂裏的弟兄,眼神有些黯然,接著歎息道:“現在才明白,原來救民於水火,真的不僅僅隻是勤政為民、上陣殺敵說說那般簡單!”


    言罷,嚴諾端起酒樽,一飲而盡。


    葉玄聽聞,沉默了片刻,問道:“嚴寨主何不迴五營軍,助吾等一同收複中原?這樣江北士族可以遷迴江北,江南百姓也能複得其田畝,如此才是根本之道啊!”


    嚴諾看看葉玄,笑了起來,搖搖頭道:“這的確是根本之道,卻並不是我的路了!”


    葉玄還有點疑惑,卻聽林瀟雲解釋道:“師兄在五營軍內已無立身之地,迴去是不可能了的!”


    葉玄這才明白了,為什麽在林瀟雲知道嚴諾不辭而別的原因後,沒有再提任何讓嚴諾重迴五營軍的話。


    吃過飯,已是大雪封山,於是林瀟雲和葉玄便在山寨中過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雪還沒完全停,兩人便下山了。


    臨走前,嚴諾送兩人到亥丘山腳,林瀟雲在馬上,抱拳道:“師兄的想法我會如實告知師父的,既然師兄不願出山,那還望多多保重!”


    嚴諾一笑,迴道:“且迴吧!誌不同,不相為謀;道不合,不相為伍……易丞,你還有得選,日後保重!”


    兩人拱手辭別,林瀟雲策馬迴鞭,與葉玄一同踏上了迴程的路。


    在二人走到來時投宿的那個小山村時,葉玄忽然想起了昨天早上出現在各家各戶門口的獵物。


    他迴頭望著漸行漸遠的亥丘,意味深長的笑了一笑,念了一句那老者曾說過的話:“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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